第二百一十五回:无往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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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惊叫从这片神庙的废墟扩散开来。

  它来自很多人,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人。但很显然,大地上的所有人终于明白,沉寂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这天霞地火相互映衬交叠的红色林海间,一个不起眼的人消失了。

  消失在那一处细微的裂隙……一处通往深渊的裂隙。

  君傲颜率先从废墟间探出身,砖石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她挣扎着出来,看到的却是如同定格一般的战场,寂静里只有烈火噼啪燃烧。她短暂地愣在那里,又连忙回头去把祈焕也拽出来。相较之下,祈焕的动作有些慢吞吞了。他磨磨蹭蹭地从废墟间爬出身来,眼神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胸口在灼烧……被蓝珀所治愈的部分,让他感觉烧得火烈,无所适从。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某种仿佛生命跃动的活力,这感觉很特别,就像皮肉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可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知道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那里很亮还是很黑,很冷还是很热?他们谁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白涯有没有活着。

  他当然活着。

  遗憾的是,白涯可能无法描述出他所看到的事物原本的面貌,因为他的瞳孔还是那样黑白颠倒的状态,他所看到的,仍是普通人类无法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描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被一种冲击力缓缓剥离,因为周遭的气流——或者水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快。它像特殊的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一点点一层层从最脆弱的地方剥开,然后轮到经脉血肉。白涯并不会觉得疼痛,也许是被麻痹了,手中的蓝珀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光。尤其在他的眼中,那光简直像冷色的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最为脆弱的眼球被不断地腐蚀。再生、腐蚀、再生……循环往复。微弱的蓝光在他的身上蔓延,被侵蚀的血肉逐渐复原。当光芒完全修复了他脸上仅剩白骨的皮肉,完全将他包裹在光的怀抱里时,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到他了。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认真凝视着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不可名状是他所能想到唯一的词。

  固体、液体还是气体,他根本无法形容。他也无法触摸,或说时时刻刻都在触摸。这里的颜色似乎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黑与红,不如说这简单的二色是里面发生的一些变化,再从裂隙中折射出来,是被简化的某种过程。混沌的色彩与色彩彼此交融,缠绵,又抽离;绝对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相互碰撞,爆裂,又湮灭。此消彼长,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生生不息。

  有什么东西逐渐在眼前凝聚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它们一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并不断地膨胀。奇妙的是,白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何它会始终保持在与自己平行的方位上。他们始终不会碰触到一起,即使说有一方在后退,在这里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所看到的无形的世界中,出现了有形的、符合他现实认知的事物。

  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

  他在正中间,在那黑色裂缝似的瞳仁之上,被直直注视着。瞳孔映不出他的影子,却像是随时会伸出手,将他拉进来挤碎,吞没。

  “你不是喜欢听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你不是喜欢别人的痛苦吗?”

  白涯质问着,他的声音被环境侵蚀殆尽。但他能听到自己骨头传来的坚定的声音,他也坚信,这怪物是听得到的。他在它的内部——他要从内部破坏它。

  “我来告诉你,我的痛苦。”

  厮杀还在继续。外面世界的安静不过是短暂的停顿,但谁也没有松懈下来。唯一停滞不动的,只有以三人为核心的战场。

  依附在楚神官体内的那个怪物,静静地站立在原地。另外的两个六道无常也警觉地注视着它,留心它的一举一动。从它的胸口内,泛出一种红蓝交错的光芒,却始终没有融合。柳声寒和莺月君步步后退,拉远和它的距离。异变发生得十分缓慢,却很明显,而且不可逆转。

  它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第三只黑色枯瘦的手,表皮逐渐开裂、脱落,像是掉漆的柱子一样。从裂开的纹路里泛出隐约的蓝光,就像有火在中空的树里燃烧,光溢出来,从内部将它蚕食殆尽。

  它的那只手臂脱落下来,在落地之前消散。

  但奇怪的是,它的表情平静异常。无常鬼们无法理解它的这种平静,只是有种疑惑,与相当程度的在意。祈焕和柳声寒赶来,拿出与它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架势。

  没想到它却转过身去,漠然地望着自己巨大的本体。

  天狗不再进攻,它振翅落在祈焕的身边,掀起的尘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眯起眼。粉尘之中,他们看到那种穿透沙雾的光芒干净又纯澈,仿佛世间一切杂质都是不存在的。这与它本质截然不同的东西,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恍惚。

  它后退两步,嘴里流出黑色的血。蟒神像是喝醉了一样,有些晕晕乎乎的。它忽然抬起一只手,整座天空残留的光彩更加暗沉,所有的信徒忽然在蟒神面前跪了下来,顶礼膜拜。

  “……它在干什么?”君傲颜小心地问。

  “离它远点就是了,肯定没好事。”祈焕的眼睛始终没敢离开它。

  那些信徒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像是忽然受到某种控制,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像是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所有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小小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怪异的压迫感摄住了他们的心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所有人都倒下了。就连瘫在一边这件事的发生也是如此统一。无色无形的东西脱离了他们的躯壳,涌向了巨兽胸口的深渊之中。吞噬了信徒们的灵魂后,它显得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些,鳞片与瞳孔都重新恢复了光泽,凶戾的目光再次如刀一样扫向他们。巨蟒死死瞪向这里,正如盯着瑟瑟发抖的猎物一般。西方的天空在它的身后,像受到威胁一般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光抛了出去。烛火的末端往往燃得更旺,这最后的霞光也无比明亮,像是想要为黑漆漆的蟒身焊上一层金色的镀层。遗憾的是,纯净的黑色连太阳的光也会吞噬殆尽。

  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长长的轮廓,接天连地,像是撑起夜空的天柱。唯有它的眼睛迸发红光,像是某些取代太阳的存在,正嚣张而肆意地彰显自身。晚风夹杂了丝丝焦糊的气息,还有能令人轻易察觉的血腥。而在它的面前,似人的怪物安静地站着,本分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风吹起它干枯的银灰长发,仿佛它们有某种自我意识一般随着扭曲的腕足舞动。

  它轻笑着的时候很可怕。

  它轻松地做出并非人类才能做出的举动,轻易地收割它所轻视的、轻贱的生命。话语轻佻,动作轻巧,态度轻蔑,一切都是与那沉重躯体所截然不同的、轻飘飘的轻盈。

  它像个怪物——它就是个怪物。

  它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就像现在,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什么一般。它是如此静默,如此老实,表情像某种死物一般……某种真正符合它本该有的形态的死物一般。然后,它动起来了,告诉所有人它其实还活着。甚至透出一种凉风般的柔情,即使没有以表情流露悲喜,也温柔得令人窒息。

  简直像是……怪物在模仿人类一样。

  “你们在害怕……”它阐述着他们的思绪,却没有太多感情,“当然,确实值得。但你们不必想得太多。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会做些什么。这些残存的灵魂,连救急的量也算不上,但足够我说出最后的……遗言。”

  “……你要说什么?”祈焕试探着问。

  “我忽然理解了一点你们——蚂蚁的感情。真是比我设想的还要……廉价,廉价太多。但不错,有机会体验到你们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事,这是我来人间的意外之喜。虽然还是那样渺小,那样不起眼……可是小小的身体与小小的群体,竟也蕴藏了相对你们而言,足够庞大的情绪……也不错,我很满意。你们赢了……暂时。”

  它忽然像是断了线一样,整个人垮下来,向后倒去。而它身后的巨蟒也像是忽然被看不见的刀锋斩到了七寸,每一处鳞片下都泛起深蓝的光,比这夜空的群星还要明亮。与此同时所有的纳迦也都发出这样的光芒,不论是撕咬还是被撕咬的一方,都忽然凝滞、消逝,自此不复存在。摩睺罗迦倒下了,徐徐下坠,直到落地之时才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就仿佛先前的尘世唯有万马齐喑,万籁俱寂。

  一层交杂莹蓝火屑的尘浪滚滚而来。

  顾不得这层迷眼的沙尘,几人迈过楚天壑的身躯冲向那庞大的怪物。顾不得揣摩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死透了,他们都有迫切需要当场确认的事。走近了摩睺罗迦的亡骸,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柔光。莺月君站在它那小楼一样高的头颅前,看了半晌。

  “它死了。”她说,“不再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老白!白涯!!”

  君傲颜和祈焕冲上前,徒劳地敲打着坚硬的躯壳。它的腹部覆在地上,骨刺深深嵌入泥土之中。柳声寒无措地挥笔轻触,自然是划不开的。

  他在哪儿?他怎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