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变起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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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库都要被搬空了,四面八方仍是不停的伸手朝你要钱,又没法像那些口颂佛偈的碧眼番僧,能凭空变出布帛粟米来,不跑?不跑还有其他办法吗?度支郎中朱元旭最近总蔫头耷脑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每次见了面都一个劲儿的朝我抱怨,”贾思同无奈的答道,“我琢磨着,陛下这么搞绝非长远之计。”

  “洛阳城里的老百姓倒是高兴了,可国库里的存粮和布帛要真是都见了底儿,地方上逢着个旱涝蝗灾什么的,拿什么去赈济饥民?”这位主管考绩晋升的耿直官员忧心忡忡,“更别提边境上的乱象了,到处都不太平,钱粮到了前线更不禁花。别的不说,只一个寿春城,你知道每年要运过去多少物资吗?”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旁人皆道陛下神武,小小年纪就御驾亲征,谈笑之间山胡授首,颇有当年太武皇帝的遗风。”

  “坊间甚至纷纷传言,说陛下乃是上古明王颛顼的转生。”

  “现在又大兴土木,他就会大兴土木……还说自己是按中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来施政的……”

  “但我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徒逞血气之勇的莽夫,一个只看得到眼前方寸之地的肤浅顽童而已!”

  贾思同可能从没想到,自己喝如此劣质的夏鸡鸣酒也会喝醉,一直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

  贾思勰警觉的看了看店内的情形,食客们一个多时辰之前都早已离席回房休息,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厮坐在椅子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头东摇西晃着,显然是困得不行。那柜台里的账房更是夸张,刚才贾思同拍桌子瞪眼睛朝里屋吼,他都一点没听见,只把两根晶莹剔透的鼻涕拖得老长:看到这些他略微放下心来,与堂哥一排坐着,将已经不能自己坐稳的贾思同稳稳的环住,从他手中夺过酒杯,“二哥,你不能再喝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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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傍晚,贾思勰扶着堂哥出了门,和堂哥的车夫一齐将贾思同抱进车厢中。

  “对了,忘记嘱咐你了,”已喝得迷迷瞪瞪的贾思同掀起车帘探出身子朝贾思勰高声喊着,“咱大哥讲究多,你得多拿皂角泡一会儿好好搓搓身上!”

  “还有一点,你可千万别带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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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货里中唯一一条贯通南北的狭长巷子,巷子口处。

  孤零零的贾思勰挥手作别,望着远去的车乘,良久无言。

  兄长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理解自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本以为自己长大了,心志也会更坚定些,没想到:仍旧像上次一样难受。

  继大哥贾思伯离开益都赴京任官后,贾思同也于三年前被征辟入京,这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因为按照孝文皇帝定下的评判标准,益都贾家只能算是寒素之门。

  三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贾思勰记忆犹新。

  临别前,苦口婆心的贾思同敦敦告诫堂弟:别再把自己弄得像个乡野村氓一般,整天扛着锄头下地劳作,“你看咱大哥,苦读诗书,精研儒典,攒下了一肚子的好学问,颇受朝廷赏识。如今已从凉州刺史任上回京做了清河王府中的长史。能给海内知名的清河贤王做长史,老三,你好好想想这分量!不比你天天趴在土坷垃堆里强百倍?所以别再犟了!你就听哥哥一句吧!我和大哥莫非还能害你不成……”

  二哥的话引起了自己激烈的驳斥,当日的情景简直可以用‘火星四溅’来形容: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二哥登程之后,贾思勰委屈得大哭了一场。

  这次还好,总归没有大吵,自己也没有哭:贾思勰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回身向巷子深处望去,除了方才兄弟俩饮酒叙谈的那家兼做邸店的于记酒馆,只有几个豆粒般大小的烛火从破败的窗棂中乌蒙蒙的透过来,如暗夜中的点点疏星,黝黯、落寞,间或传来几声悠长的筚篥和胡人商贾的谈笑声。

  民生凋敝:这是贾思勰昨天一天在附近转悠得出的结论。

  作为大魏的首善之区,‘雒京翼翼,四方之则’,看来也只比益都好了一点点:没有随处可见的栖栖遑遑的失地贫农与裹着破布在寒风中彼此依偎着抱团取暖的流民罢了。

  这里已没什么好看的,他打算去城中心逛一逛。

  天时还早,还没有到宵禁的时辰,里中还时常有人走动,多是赁屋租住的外地商旅。

  大家早习惯了在这种微弱的光线下视物行路,是以步履轻盈,毫无妨碍。

  许是因为近来的生意好,贾思勰往回走的路上遇见几个同住在于记的胡商,都笑呵呵的向自己点头致意。

  甚至几个衣衫单薄的本地居民,也高声大气的和胡贾们打着招呼,虽然看不清面色,但听声音明显比家乡人健壮,营养不错。

  被这种气氛感染着,贾思勰的心情好像也稍稍好了一些。

  一阵孩子们发出的嬉笑声从巷子最深处传来,伴随着奇奇怪怪不成曲调的筚篥声,二者交汇在一起,于两侧墙壁间反复回响着,“都跑了大半天了,居然现在还如此聒噪。洛阳果然是洛阳,益都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很少有这般闹腾的,腹中食少致脾气亏虚,到了每天这光景,十有八九都已有气无力、恹恹欲睡了,”贾思勰刚要进于记披一件羊皮袄准备往城中心进发,但听到这声音后便改了主意,笑眯眯的朝声音的源头信步走去。

  从前天晚上进了洛阳,费了半天功夫才最终选定了这达货里中的于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带着的羊。

  多数城中的邸店没有足够的地方存放豢养,店主更担心羊群恼人的气味和咩咩叫会影响其他租客休息。

  于记则不然,它位于洛阳城中地价最低的达货里中,东家的经营理念与众不同,没选择其他达官显贵聚居的里坊,而是来到这里买下了里中几十户人家的屋舍,而后实施了翻修,设置了配套齐全、功能多样的服务区,比如,与存放铁器绸缎的库房不同,存放琉璃器、瓷器的库房内,过道特别宽敞,连用于码放的木架都是特制的,用了柔软的皮革进行包裹;南人商旅区专供鱼虾香茗,北人商旅区专供烤肉酪浆……他甚至还专门命人搭建起了远离租客起居区的棚圈,用来暂时安放客人们骑乘的牛马。

  只要给足布帛铜钱,每日里都有专人定时饲以黄澄澄的豆饼和铡得整整齐齐的草料,并随时清理粪便。

  当然,像贾思勰四人这样从青州带着200多只羊进京的,饶是这于东家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也是第一次遇到。

  目睹于记日进斗金,其他有头脑的商人也纷纷效法,但因为于记下手早,服务好,规模大,还派了20个精通武艺的部曲维护邸店的安全,所以信誉一向最受青睐。

  这里群胡杂居,商贾往来频繁。

  货物进进出出闹闹哄哄,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小偷小摸司空见惯,治安问题一向令人挠头,安全确是必须考虑的因素。

  巡城的虎贲营官对这里一向是不理不睬,本地居民不堪其扰,大多都已将自家的屋舍或租或卖,然后搬到附近的仁信里、晖文里、劝学里中去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

  只有巷子最深处的几十户,因为地段太差无人问津,不得不继续留居此地。

  “这些孩子应该就是土生土长的达货里人吧,”昨天和伙计攀谈了许久的贾思勰想,“希望他们不用和我小时候一样挨饿受冻……”

  借着于记高悬四照的灯笼沿着巷子走了过去,贾思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吹筚篥的孩子,正是白天跟在粟特商人身后、和着乐舞拍手顿足的那个小男孩。此时,他正蹲踞在一块长条石上忘我的吹奏着,虽然周围“观众”不多,那金色胡须的年轻乐器商也只教了他最基础几个音节的吹奏技法,加之这筚篥簧片歪斜,所用的羊角质地粗陋,本该细细磨砺的管口因此不够圆正,其实是个残次品,出风不畅,音律不准,所以音色欠佳。

  可这些他都不在乎,兀自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吹着,胸口泼过油汤的一大块污渍随着他胸口的起伏,闪烁着晦暗却顽强的光芒。

  孩子们见来了一个陌生人,起先都用惊惧惶惑的眼神望着他,但见贾思勰神态和善,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过了一会也就不在意他了,甚至有两个孩子还挤到贾思勰身边挨挨蹭蹭的,好不亲热。

  贾思勰就这样渐渐从外围融入了人群中,在黑压压一大群孩子的簇拥下专注的听那个男孩吹筚篥,有如鹤立鸡群。

  这男孩天赋过人,虽只初学,但摸索了一个多时辰后,此时已颇得要领,只见他纤细颀长的手指在九个孔洞之间此起彼伏,鼓着腮帮子一本正经的吹着,引宫换商渐成曲调,音声缠绵悱恻、哀婉悲凉……

  贾思勰听着听着不觉爽然自失起来,恍惚间竟然发现自己的眼眶已有些湿了。

  听了好一会,贾思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间的布囊,想要给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每人一枚铜钱,再给这小小吹奏家多两枚官铸的太和五铢钱,让他买个好一些的筚篥。

  没料想却摸了个空,布囊已经不在了!

  贾思勰楞了楞,忙低下头去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的四处察看找寻。

  就在他低头四下寻摸之际,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反应过来,一股巨力已将他掀翻在地,后背硬生生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前金星乱晃七荤八素间,小女孩清亮尖锐的哭喊毫无防备的响起,刺得贾思勰脑仁疼。

  勉力支撑着坐起,他看到一个右手持刀的大汉,左臂夹着那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的穿火红色新袄的小姑娘,大步流星昂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