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马府街,状元里。
一座精巧的三进宅院内,正堂上,满堂青衿。
皆是当今江南士林科场之上,有名有姓的风云士子。
也是半月前,纠集一起,妄图冲击慈园的那伙人……
他们因为长辈求情,家族效忠于贾环,所以得到了宽赦。
未被剥去身上青衿功名,但也被禁考一次。
会试三年一举,被禁考一次,也就意味着蹉跎三年。
这对他们而言,何止残忍。
尤其是解元、亚元等五经魁首,过了今科,下一科也就过气了。
一般而言,解元都没有落第的可能。
南直隶解元更是新科状元的有力争夺者。
可过了这科,到三年后就成了昨日黄花,风光不再了。
这对志向科场扬名的诸人而言,不异于为杀人父母,断人财路之恨。
更恨者,是经过此事后,各自家族中对他们的态度。
虽然不至于冷落排挤,但那种明显的冷落感,却是那样的分明,也那样的让他们感到刺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贾环。
在他们看来,那件事中,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错。
他们原意不也是想为民伸冤,顶多是被奸人给哄骗了罢了。
他们也是受害者,何错之有?
偏生贾环为了拿捏他们背后的家族,才圈禁了他们,着实卑鄙可恨。
尽管他们背后的家族,多有警告他们不要再生事,可他们这些自诩为天之骄子之辈,又怎肯忍气吞声!
“搞!就这样继续搞下去!!将那粗鄙武夫,彻底搞臭搞倒!”
堂上一面容白胖的士子,满面兴奋,面色隐隐狰狞的尖声叫道:“给咱们的恩师、同年、朋友还有晚辈们都写信,揭露那厮的真实面目!
告诉他们,谁和那粗鄙丘八往来,谁就是江南文贼,文奸!
谁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谁就是和整个江南士林作对!”
“唐浩,你此言何意?”
胖子之言,让堂内许多人都不满。
除却他没有丝毫读书人的仪态外,言辞亦是粗鲁不堪。
更惹人厌者,他还给许多家族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解元邓旭,亚元何庆之流,皆出自江南名门。
其后家族,也多与贾环合作。
唐浩此番大帽子一扣,倒是将众人差不多一网打尽。
方才呵斥之人,便是何庆。
他虽然被家族冷落,可到底还是何家之人,哪里容得下唐浩辱骂。
何庆冷笑道:“你苏州唐家的钱庄票号被抄,家业被没,无法和人家合作,你便在这里大放厥词。
当初你祖父,可是上赶着想要往银行里插一手的,你当我们都不知道么?”
唐浩闻言,面色陡然涨红,还想说什么,就听邓旭淡淡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族里和那人合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当谁愿意将自家的产业交出去,给人分杯羹吗?
何必说那样的话。”
其他人也都纷纷指责唐浩,出言不当。
唐浩也不傻,见惹了众怒,忙赔笑道:“诸位好朋友误会我的心了,我不是怪大家和那厮合作,我如何不知道各家也是被逼的?那厮那般霸蛮……
我的意思是,大家万万不可让他那狗屁女儿街开下去。
弄了群卖皮肉的妓子婊子,还想让大家伙去掏银子。
我呸!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邓旭轻摇折扇,道:“子言兄此话虽不中听,但却是一片诚心。
我等江南士子,绝不能容忍江南文华之地,被他弄的乌烟瘴气。
家族与其合作,是被迫无奈之事,不过敷衍了事,我等也不必强求。
但是,我等士林同道,却绝不可让他在江南立足。
他想以雨花街为试,想看看能否在江南大展凶威,圈地圈银。
官府无能,朝廷昏聩,但我等江南骨气,却绝不会让他得逞!”
“说的好!”
一众士子纷纷附和。
有人道:“我继续给同年同窗写信,告诉他们那人的恶行。
江南家家读书,都是读书种子,知晓春秋大义,定不会不分是非。”
有人道:“我识得半缘春的赵老板,他是最尊重咱们读书人的。咱们可以将此事写成戏本,让名角儿去唱。
大半个江南的戏台班子都跟风半缘春的戏,他们一唱,其他戏班子也必定跟着唱。
如此,更能让江南百姓知道厉害。”
“好!”
众士子们纷纷喝彩:“信良兄果然妙计!”
唐浩见风头被人抢去,有些不心甘,转了转眼珠子,忽地神色一动,阴沉一笑,道:“我听说那武夫最重内眷,讨了好些如花似玉的女人,连堂堂公主都被他收入房中。
咱们可以编纂一些他内宅的花事,传遍江南。
让人都知道,他家里到底都是些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人连声喝住。
“你疯了!”
一人喝道:“你难道不知,此人最是呵护家人。为了家里姊妹,连皇宫都大脑了几回了。
你这不是在出主意,你这是想害死大家。
你当他不敢杀人?”
原本意动的众人一听到杀人二字,纷纷打了个寒颤,继而换了脸色,正言指责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太过下作了些……”
那唐浩方才分明看到这些人眼睛一亮,准备附和,没想到转过头来竟骂他下作,差点活活气晕过去。
忽地,一书生犹豫不定道:“不知诸位同年,可曾听闻一消息……”
“什么消息?”
唐浩巴不得赶紧过了这茬,忙接口道。
那书生迟疑了下,道:“我今日听说,那女儿街开业后,所有的商货,都打五折……”
“慈周兄,什么打五折,什么意思?”
邓旭正喝茶,听闻此言,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忙问道。
书生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慈园发布出的消息,女儿街开业三天,所有商货全部打五折,就是只用一半的价钱,就能买得商货。
包括在神京长安拍卖出天价的玻璃琉璃器具,还有宫锦云锦,甚至还有白瓷珍品。
另外还有些女儿家用的香水……”
“胡说八道!”
邓旭陡然色变,厉声道:“你从哪听来的谣言?你知道这些物什值多少银子,半价,那要损失多少万两银子!”
然而,就听后面又有一书生道:“解元郎,这可能不是谣言,我家里因为要给那人供苏锦,那边要求降低些本钱,说是因为开业当天,只卖五成价。
倒比我们给出的价还要低的多……”
后面再一人道:“原来这是真的,我也听到这个信儿了。
听说一人高的玻璃镜儿,在江南足足要卖五十两,可女儿街开业那天,只要二十两……
还有白瓷……”
“够了!”
邓旭面色铁青,一把将折扇拍在桌面上,厉声道:“莫非区区蝇头小利,就乱了尔等圣道之心不可?
他坏我等进学之道,难道就用几个减了二十两的银子,就收买的你们不再计较?”
众人闻言,喧嚣顿时沉静下来。
但是,不少人都面色微妙……
剥夺一次会试机会,对邓旭何庆等人而言,自然是痛苦万分之事。
可是,对于普通举子,真算不得有多大的损失……
大秦开国百年来,积累下数十万生员秀才,也积累下数万多举人。
但每年能金榜题名者,算上三甲同进士,也不过区区三百人。
再加上南直隶竞争之惨烈,除了五经魁外,基本上没人敢说必中。
许多举子靠后的,差不多都清楚,自己平生会试无望了。
既然如此,拖三年,又如何?
他们之所以跟着邓旭、何庆等人闹腾,败坏贾环的名声,只是为了报当日圈禁之仇,以及夺女之恨罢了。
如今整个江南,都见不到多少好资质的妓家了。
如此,他们才会在这里使坏。
却不是因为什么坏了进学之道的仇恨……
而仅仅是当日的那点仇怨,却不足以让他们放弃,半价精品。
不说别的,只要把那些玩意儿买到手,屯个月,再一转手,就是好大的利……
总不能因为你邓旭何庆对贾环有深仇大恨,就断了大家的发财之路吧?
不过,面上大家依旧保持着对贾环的唾弃和喊打喊杀。
到了子时,夜色已深,没有妓家相陪,众人也没了夜宵的心情,就纷纷散去了。
等人走的差不多后,何庆叹息一声,对邓旭道:“舒燕兄,此辈,多见利忘义之徒,不足以为信也。”
邓旭面色铁青,咬牙道:“可恨!不过,我等还要再尽力。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少银子往外去洒……
另外,安排人去盯着,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做这个出头鸟,先派自己女人去那女儿街。
我奈何不得那恶贼,还奈何不得其他?”
……
慈园,逸云居。
在林黛玉小楼外间,贾环、赢杏儿和林黛玉三人围着一个烤炉而坐。
赢杏儿与林黛玉二女,笑着看贾环烤着鹿肉。
赢杏儿道:“不知外面那群人,知道你现在竟在做这个,会是怎样的心情。”
“噗嗤!”
林黛玉巧颜一笑。
贾环一边烤鹿肉,一边不时看二人一眼,面色说不出的幸福满足,让二女既感到好笑,又觉得高兴……
贾环拿起两串烤好的肉铺,洒好孜然香料,分别递给两人,笑道:“我管他们去想什么,他们也值当我去废心思?
土鸡瓦狗尔!”
林黛玉轻轻咬了口鹿肉,就将肉串伸到了贾环嘴边,贾环就着咬掉半串……
林黛玉见贾环咬了满嘴巴的鹿肉,咯咯笑不停,感到一旁赢杏儿在笑她,俏脸一红,忙道:“环儿你在吹牛,之前不知是哪个愁眉不展的,眉头一直都皱着哩!”
贾环呵呵一笑,一边往烤炉上洒着细盐,一边道:“我考虑的不是他们,而是未来……
江南的大布局和大策略都定了下来,也吸引了足够的江南世家加入,其余的若还让我这般忧心,那我养外面那些人,岂不是都白养了?
你瞧我,这几天是不是思考想事的时间,比在外面的时候多的多?”
林黛玉想了想,还真是……
赢杏儿笑道:“林妹妹,到了一定高度,除却手中有直接的政务外,多半都是考虑的时候多于亲手施为的时候。”
林黛玉笑道:“不是说,宫里的皇帝每日里批奏折批一宿吗?”
赢杏儿面色淡淡一笑,道:“他那样的,古往今来不多见,也未必是好事。
前朝万历帝,三十年不临朝,大明在那三十年间,却是最盛的。”
林黛玉眼神微微茫然……
赢杏儿见之一笑,道:“这些有的没的,你想它做什么?”
林黛玉也是一笑后,撂开了手。
就听赢杏儿问贾环:“如今加入你银行的那些家族,我瞧着许多人未必真心,他们多半打着别的主意,你也不理?”
贾环笑道:“在初期,我们要尽量团结接纳一切可以团结收编的力量,站稳脚跟,打出国门,立下大局后,再翻过头来,一一清算便是。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大江大河,并不会只容纳清洁的泉水吧?
咱们也一般,先收进来,日后慢慢净化便是。
来来来,不说这些了,快吃肉。
对于你们来说,最重要的可不是关心我做事……”
“那我们该关心什么?”
赢杏儿胃口不错,林黛玉才吃了四分之一,她已经吃完了方才那串,从贾环手中再接过一串后,随口问道。
贾环嘿嘿一笑,道:“当然是关心给我生儿子生闺女啊!
我不是吓唬你们,等二三年后咱们回京探亲时,家里没十几二十个儿女,是万万没法交差滴!”
“呸!!”
二女齐齐一啐,赢杏儿都羞红了脸,骂道:“你当我们是猪吗?”
“噗嗤!”
……
千里之外,神京都中。
皇城,大明宫,紫宸书房。
北方早寒,江南只温凉之时,长安宫中业已升起了地龙火炕。
站在玻璃宫窗往外看,皇庭内的老树早已掉光了枝叶,光秃秃的站在那里。
隆正帝身着一身单衣,负手而立,细眸微眯,静静出神。
苏培盛躬着身,拿了件外裳悄悄走到隆正帝身旁,为他披上。
隆正帝回过神后,感觉到身上的衣裳,不由皱起眉头。
回头看向苏培盛,就想斥责,不过看到苏培盛不知何时已然全白的头发,心中一软,语气柔和了些,道:“你这老货,朕的上书房那般暖热,再披件厚重的外衣做甚?”
苏培盛谦卑道:“陛下,临窗处到底凉些。
宁侯走前,送给陛下那张方子时,再三叮嘱奴婢,万勿不许陛下着凉受风寒……”
隆正帝闻言,眼神一眯,轻声道:“那个混帐,最是多事。”
这话,连苏培盛都看出他的言不由衷。
一旁刚刚处理完公事的赢祥则直接笑出声来,道:“皇上,贾环这出京才一月,臣弟怎么感觉已经走了好久了。
整个都中都安静了许多!
也不知贾环如今在江南过的怎么样?”
隆正帝冷哼一声,没好话道:“那个混帐东西,他还能过不好?你难道没听到那个丑闻吗?
他把整个秦淮河畔的妓子,全都掳到慈园里去了。
这个混账,朕早晚揭了他那层皮!!”
“哈哈哈!”
赢祥大笑不止,道:“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臣弟原就等着信儿,他会在江南闹出什么大动静。
想破脑袋,想了多少种情形,唯独没想过这种情形。
论荒唐,他也算是荒唐到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这话隆正帝反而有些不爱听了,道:“十三弟不可错怪他,他并非为了个人淫乐才这般做的。
具体怎么回事,朕让赵师道把条陈给你。
虽然荒唐,但本心其实还是可许的。”
赢祥闻言,呵呵一笑,道:“哦?那臣弟就看看,这混小子到底闹的什么名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