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宫上空,惊雷滚滚。
长蛇般的骇人闪电,不断的试图冲破苍穹的束缚,意图肆虐吞噬这座建立在关中龙首原上的皇宫。
不知多少宫人和听闻景阳钟声后,急忙赶到宫中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后,心中骇然。
以为太上皇神灵不散,依旧留恋着他这座龙首宫。
也有许多猜疑到一些内情的人,心中更加骇然。
以为是太上皇显灵,想要报仇……
皇子皇孙,宗室王公,文武大臣,此刻尽数聚集奉先殿。
大行皇帝遗体,便安置于此,放于一张九龙床上,任由各方观看。
无数人哭的泣不成声,甚至有人因为伤心过度,昏了过去。
捶胸顿足者,不计其数,几不能活者,亦比比皆是。
不管何方人马,此刻看到安详的躺在九龙床上,栩栩如生的太上皇,心中都难掩悲意。
抛却自身利益不谈,戎马半生,平天下,待臣下优容宽厚,广施恩德的太上皇,的确让人敬仰,令人怀念!
尤其是想到,即将苟活在那座刻薄寡恩的冰山下,被其严苛的竣法无情的蹂罹时,无数文臣更是哭的痛不欲生!
从现在起,他们就开始愈发怀念仁厚圣君太上皇了……
不过,当李光地、孝康亲王和牛继宗三人,分别带着一名背负药箱的郎中赶到奉先殿,行至九龙床边时。
殿内所有的哭声顿止!
尽管真正的高层,心里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过场。
但凡有半点差池,隆正帝都绝不会允许这么做。
可是,还是有太多人,抱着三分侥幸,期待能有奇迹的一幕发生。
“晋卿……”
辅政大臣马齐,一双老眼昏红,他看着李光地,沉声唤了声。
虽无言,但眼中之意,李光地又如何会看不懂?
李光地心中不由一叹,马齐也算是难得的能臣了。
自贞元中期便跻身于阁部之高位,却不想,至今还看不开这世间权变之事……
只是,他却好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满殿大臣沉声道:“太上皇与老夫君臣相得一甲子,老夫自然不能让他去的不明不白。
既然梁九功说,太上皇是被人下毒所害……
而陛下又命老夫与孝康亲王和牛伯爷三人分别延请郎中仵作查验,老夫等人自然不能愧对太上皇的情义,也不能愧对陛下的信任。
所以,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水落石出……
若是太上皇之驾崩,并非因下毒所致。
那么也就是说,龙首宫内相,梁九功有问题。
他与谋刺皇太孙之内监薛痕,及皇太后宫中假传皇命,命宁至弑君之内监黄畴福,及命西域十八名斥候伏击武威侯秦梁之无名内监,乃是一丘之貉!
今日,诸皇子皇孙,宗室王公,武勋亲贵,文武大臣,聚于奉先殿,大行皇帝灵前。
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若有质疑老夫三人之公正者,现在也可提出,自去延请名医仵作,前来验差,老夫可以做这个主!
有人否?
有人否?
有人否?”
李光地拄着拐杖,佝偻着老迈的身躯,老眼浑浊,朝各方连发三问。
敢将今日之事直白的说到这个份上的,大概也只有一个李光地了……
然而,不管心中有没有质疑的,在李光地眼睛的注视下,诸皇子皇孙,宗室王公,及文武大臣,无不躬身行礼道:“岂敢疑老国相?”
偌大个大秦,内阁班子十年最多十年一换,然而近四十年来,唯一不变者,唯有李光地。
当然,自隆正帝登基后,他身上虽然还挂着内阁衔儿,但早已彻底撒手政务了,大概只是做太上皇的一双眼睛,盯着国务吧。
但即使如此,辅二帝,为相四十载,这注定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的彪悍资历,也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行一礼,恭称一声“国相”了。
对于这份尊崇,李光地自身却没什么感觉,他也早过了贪图权势之威的年纪和心境。
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在几张面孔上额外停留了下后,李光地又沉声道:“既然如此,老夫将丑话说到前头。
如果今日查出太上皇龙体有恙,是被奸贼所害,那此事断不能善罢甘休,即使把天捅破了,老夫也一定要为太上皇讨个公道!!
但是如果结果正常……非梁九功所言,那么,老夫要求,京中各部,各堂,各寺,各司,各所,各府衙,各县衙……
所有官衙堂口,皆要按部就班,维持公务,务必保证京畿稳定。
京畿稳,则天下稳。
京畿乱,则天下乱。
这大秦,是太上皇的大秦,是陛下的大秦,也是在此诸位的大秦,和天下万民的大秦。
老夫已经守了一甲子了,还准备再守几年,不想再有生之年,看到这大秦出现一丝动荡。
所以,谁敢动乱京畿,动乱天下,不管是哪个,老夫都不惜亲手摘下你的项上人头……
以镇江山,万年永固!
都记住了吗?”
奉先殿内,无数人面色肃穆的看着殿上这位瘦弱不堪,老迈的离开拐杖连步伐都难走稳的老人,嘶声宣威。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他分毫。
如果说,现下大秦还有哪一位有威望,能行伊尹霍光之事,唯有此老!
对那位都可以,更何况是对他们……
因此,所有人,包括那些面色铁青的龙子龙孙,包括那些面色难看的宗室王公和那些面色惨白的文臣清流们,再次齐齐躬身一应:“谨遵老国相之言!”
李光地闻言,点了点头,有些艰难的转过身,看着九龙床上的太上皇,注视了片刻后,早已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的跪下,哽咽道:“太上皇,请恕老臣不敬之罪!”说罢,连连叩首……
孝康亲王及牛继宗紧随其后,一起跪伏在地,同出此言,又重重九叩首之后,两人忙一起搀扶起李光地。
李光地摆了摆手,看了牛继宗一眼,牛继宗忙命人取来纸墨笔砚,对三名面色发白的都中名医沉声道:“尔等皆都中清白之家,当知忠孝节义。今日为太上皇清查,但有半分不妥,皆当大声说出,并如实记档。
尔等当知,此档不仅当世我等可看,后世之人亦可观之。
若发现半分不实,尔等满门当忧!”
三位大都白发苍苍的老名医一听,顿时唬的不得了,其中一位道:“伯爷,我等草民自然会竭尽全力施为,可是,毕竟能为有限,水平不足,难保完全啊!”
“正是,正是……”
牛继宗沉声道:“尔等放心,我等乃朝臣,岂会是非不明?只要尔等尽力而为即可,绝不会冤枉尔等。”
三人闻言,这才放心。
“轰!”
殿外一道惊雷炸响,唬的一些胆小的文臣险些腿一软栽倒。
李光地淡淡的瞥了眼殿外后,道:“开始吧……”
……
龙首宫,暖心阁。
悬于头顶的雷鸣和闪电似乎近在咫尺,可是除了苏培盛隐隐有些担忧外,其他二人,就毫无所觉了……
隆正帝站在那里,当着邬先生的面,打开了他的遗折。
好像如此这般,邬先生就还是那样笑语吟吟的亲口跟他娓娓说来一般……
“为逆罪无伦之身,而今生不能仰答天恩,谨跪上遗折,恭请圣鉴事:
臣以一介书生,蒙陛下特达之知,奉朝三十载,累承重寄,参知枢密,得展平生之学,可无憾矣。
虽受陛下恩重,得许臣富贵之期,而臣以鄙贱之谋,行屠龙逆事,若不自裁,必遭天谴,遗祸子孙。
臣生于贞元二十八年,至今已知天命有余。
以残缺之身鄙贱之谋,侍陛下业已逾二十五载矣。
今得偿所愿,唯思后人。
此阴.私卑微之心,拜陛下体谅。
然,臣犹有二三事,牵挂陛下……”
看到这里,隆正帝细眸一酸,两行泪落了下来……
看着面前“入睡”中的邬先生,他心如刀绞!
他如何会不明白,邬先生为何会自尽。
可是,他分明已经对邬先生说过,要全这段君臣之义啊!
“轰!”
苍穹还在咆哮,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隆正帝却如若未闻,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观之:
“陛下,今日之谋,全乃臣一人之罪。自太上皇闭关之日起,臣便起此逆心。
太上皇,雄伟之帝也。
然其权欲之心,亦古今罕见!
若非如此,以其天纵之材,绝不会至今难以突破武宗。
皆因其心,皆在权谋之上。
若待其闭关有成,破关而出,陛下今生再无掌权之日。
然朝纲败坏至斯,武嬉文恬,隐忧丛生,更有窥视大宝者,死心不绝。
主忧臣辱,故而臣起逆弑之心!
此皆罪于臣也,也皆为臣所谋,陛下不可心愧!
今日之局,大势已定,以陛下之手段,定然能成为千古帝王。
但臣心忧,亦有隐患几许,陛下不可不防。
其一:彰武侯,叶道星!
臣观此人,心性凉薄,权势之心太炙,鹰视狼顾,虎狼之辈!
虽其为臣以其父因太上皇荒疏之故而丧为由,又以太尉之职相诱,说动其归附于陛下。
但臣以为,今日他可叛隆恩于他之太上,他日必可再叛陛下!
甚至叛大秦,行不可言之事!
因此,当陛下重掌大权稳固朝纲之日,必当除之,以防不测!
另陛下当记,不可以荣国一脉除之,否则,荣国一脉必然势大……
其二:忠顺王不可杀!
太上之崩,虽绝无疏漏,却必难少流言之祸,难免人心惶惶。
陛下初掌朝纲,放眼明宫,满朝皆敌!
忠顺存,则人心定。
忠顺亡,则朝纲衰。
陛下心怀寰宇,如渊似海,容一忠顺,得安天下,轻重之别,陛下定然知之!
其三:荣国一脉!
太上驾崩,自此再无人可折荣国之基。
然此并非不可忍之事。
当然,陛下贵为至尊,岂能受一不可制之势在朝!
然臣窃以为,此事并不难为。
只需掌握分化、平衡二法即可。
今日之后,叶道星可为太尉,以代方家之势。
荣国必定以为,陛下与以叶抗衡荣国,叶自然亦是此想。
然西北已定,西域归附,黄沙军团二十万将士,不必齐聚武威,浪费国孥。
且要偿武威秦家数十年戍边受国之功,陛下可招回秦梁,除去叶道星之日,便以其为太尉,取而代之!
如此,秦梁后来居上,与牛、温人必生间隙。
荣国以内,自然分化!
……
还有最后一事,如何处置,最为重要。
处置得当,则陛下如虎添翼,龙飞九五。
处置不当,则陛下根基难稳。
那便是……贾环!”
……
ps:隆正帝将会如何对待贾环,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