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生于海,侍奉龙王于座前,其型似人,目莹润透彻。若是痛极、悲来,则落泪为珠。人称鲛人泪,价千金。
我从没有见过鲛人,猜想是如同人鱼一般的,上身人下身鱼尾。小元那日翻看山海经,指着插画说那是鲛人。我凑过去一瞧,连连皱眉。那是鱼头人身的怪物,尖牙横生,身上有鳞。其眼碧光盈绿,似是有阴气汇聚,背上有鳍,如长刺突起。即便是退一万步,也说不上好看。
巧的是,翌日,鲛人便成了六道交换所的客。
瞧着眼前略显羞涩不安的男子,我真想痛斥那山海经的插画师,此般人物与那丑陋不堪的怪物,是半分相似之处也找不到的。
衣衫是浅浅的蓝,只是有水波流转其中,很是好看。腰间一根月白的腰带,显得那腰如同折柳一般。头上,一只木簪。一头碧色长发,一对鱼鳍般的耳,一双…如海一般的眼。肤色如雪,面颊似有羞红。脖子下,衣衫之中隐隐有鱼鳞,也是海一般的蓝。他站在此处,有些青涩的甜美,开口更是令人心神摇曳。那声,倒像是令人沉沦迷失的女妖,海中清歌一曲,便能迷了人的心智令人丧身大海亦如痴如醉。
“敢问,谢秋是哪一位?”
这如同玉珠一般的声音,喊出我的名字,让我有些……酥。
“我是。”
“我听闻,你曾帮过珠茗,想着……也能帮我。便未曾招呼,寻来了。”
“珠茗?”
“是,你对珠茗乃是再造之恩,她虽死,却并不苦痛。为珠茗兄长,今日来也为拜谢恩人。”
他作势要跪,我赶忙伸手去扶。这一扶,倒是冷的我浑身一激灵。这一冷,我想起了那个如同向日葵一般的女子。珠茗,是龙宫女官,是一颗黑玉珠蚌。水中族类,避世而居,心纯良善,修身养性。原本,珠茗可得道位列仙,却……爱上了一个人。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却遇上了那世俗算计的浪子。破了身,破了修为…那所谓良人却弃她而去。珠茗心死,重回龙宫,却被人一状告上了堂。珠茗被罚,断筋去珠,沦为水奴生生世世,幽闭断海深处。
珠茗逃脱出来,不求生,只求死。
我还记得她,以那颗黑玉宝珠为价,换身死沧澜镜海。
沧澜镜海,是水族圣地。如其名,波澜不惊海天一色,如镜一般晶莹剔透。虽美,却是死处。
“你是……”
“我是南清,为……为一己私欲,特来叨扰。”
我瞧着南清,像是瞧见了许久前的珠茗,心里一动,怕这般的人……重蹈覆辙。
“你先坐,慢慢说。”
——
南清初次离海,便遇上了大难。
水族久居深海,规矩甚严,凡离海者必不可化为人形,不得暴露本族。且在外,不可动用术法,不可犯下杀戮。南清初离海,竟被一捕捞船捉住,成了即将上桌的珍馐。他急的几乎要口吐人言,却碍于种种规矩,只得眼巴巴的等机会。可捕捞船上,鱼最是要紧。他被关在一处,如是铜墙铁壁一般,除了水,旁的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提心吊胆三日,头顶那一方孔洞被打开,终于得见天日。南清生得甚美,即便是鱼,也与众不同。
浑身盈蓝有光,额头之处更是有一点殷红。他成了珍品,被单独放置一处。
南清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拍卖,成了别人的彩头。正在心烦意乱之时,一个女子将他买下。
那是南清心里的光,明媚如春。
这女子将他带回,好好的养在缸中,每日精心喂养。女子生的娇小、明眸皓齿,喜欢穿蓝色的衣衫,却……很是古怪。南清自跟了她,就未曾见过她与何人说话。南清以为,这女子……是个哑的,心生怜悯。可不料,那日天降暴雨,雷声隆隆。南清,却清晰的听见她开口了。
“怕……我好怕…青青,我怕。”
青青?见那女子趴在鱼缸处,瞧着他,似乎……是在叫他。
那一刻,南清心里的一根弦…动了。
这女子乃是富家的小姐,吃穿不愁,只是性格内向羞于与人交谈。日子久了,便被人疑是哑巴,又或是性情古怪。久而久之,便难融于群。父母皆在,却极少回来探望。家中的,都是些奴仆一般的人,只供她吃饱穿暖。却无人问她一句,过得可好,是否快乐。
她叫秋儿,生于秋日,纤细而脆弱。
她总是在夜里一个人哭,用被子蒙住了,哭声便就听不到了。她一夜一夜的望月,次次从梦中惊醒。她的不安、孤寂被南清看在眼里。
南清第一次知道,心里的疼,可以是为了一个人…
有了秋儿,他在这方寸之地里竟也不觉得难熬。每日听她说话,陪着她一夜夜的苦熬,陪着她叹息哀伤。南清并不懂得自己怎么了,可他却知道,若是有秋儿……哪怕这日子长长久久,也能熬。
那日,秋儿的父母回来,不知为何,秋儿竟没有往日的快乐。
那张小脸,满是哀愁,令人不忍。
“秋儿…何事?”
待他惊醒,祸已从口出,再也……收不回了。
鱼吐人言,惊世骇俗。秋儿更是胆小惧怕,一连几日不肯回房。
南清焦虑,想去寻,又怕再吓着她。等了七日,等的心神不宁、茶不思饭不想。秋儿……终是回来了。
“你……是什么?怎么会说话?”
“我……我乃是鲛人。”
“鲛人?那是什么?不管了……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好难过。”
秋儿的父母,要离婚了…南清一时没明白什么是离婚,只知道那并不是件好事。他只是想了片刻,便现身出来。
规矩已破,一条也是破,两条也是破,也不必苛责了。
南清现了身,吓得秋儿连忙起身倒退数步。
“你…你你…你不是鱼么?”
“别怕,我不曾想害你,只是这几日见你哀愁,想宽慰你。”
“你……我…”
“你若是怕,我便站在此处,绝不靠近。”
就这样一日一日,南清和秋儿成了一对相思翠鸟,只有每日见着彼此才心安。秋儿的家破裂了,秋儿随着父亲住到了别的城市。临行前,南清拥着她,陪着她默默垂泪。
“你不知道,离婚是很可怕的事。我可能以后会有个后妈,她会讨厌我、嫌弃我,然后父亲也不会如以前一般宠爱我。我也许……会有个弟弟妹妹,也许……若是可以,他们不离婚就好了。南清,我怕,我不想这样……”
南清低头沉吟,心中一紧,不忍见她落泪。
他,做了天大的错事。
他为了秋儿,落泪。
鲛人泪乃是稀世珍宝,一生只得数颗,每一颗都价值连城。那泪滴缓缓垂落,成了一颗剔透幽兰的宝珠。
“秋儿,拿着这个…祈愿。”
“祈愿?”
“这东西,乃是我气血所化,名为鲛人泪。只要你祈愿,便能心想事成。”
“真的?”
“真的。”
随后,秋儿的愿望成真,家庭破镜重圆。
“南清,你说……海底是什么样?”
“有龙宫、虾兵蟹将,海底一点也不黑,是亮闪闪的。鱼成群,珊瑚遍地。”
“真漂亮,可惜……我永远也看不到。”
“你若是想,我带你去瞧。”
“真的?”
“我不食言。”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个只有百年的鲛人,竟成了……恋人。珠茗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可南清此刻已经身不由己。他算是知道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道了情不由己、情难自持。他们彼此相知,彼此相守,却得不着一个天长地久。鲛人寿数绵长,若非大难,可有数百年。而人……即便长寿,也只有短短几十个年头。他可以等着秋儿长大,等着她成为妙曼的女子。却不能眼见她老去、死去……南清已不能失去她,哪怕是冒着天下大不韪,也要厮守。
“秋儿,你想不想做一名鲛人?”
“好。”
——
我看着南清,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一阵脑壳子疼。人……鲛人?岂是想想就行的?且不说这犹如登天,就算是成了……难道龙宫水族会视而不见,任由这对鸳鸯海枯石烂?珠茗的事不过短短几月……这…
“我知此事是为难了,可我此生……就只这一愿,求你应许。我南清,必将鲛人泪拱手奉上,绝不反悔。”
鲛人泪,是多少人日思夜想的至宝,可此刻,我却想将他拒之门外。
“收了吧。”
老板不知何时来的,抽着烟,认了这门生意。
南清得偿所愿,留下鲛人泪,便离去。我看着他的样子,担忧着他与珠茗一般的下场。老板把玩着鲛人泪,吞云吐雾,拍了我的头。
“他人的闲散事,你操的什么心。你觉着此事荒唐不可取,可人家心甘情愿,又何必如此担忧。”
“可珠茗…”
“珠茗遇人不淑,又一心求死。南清却不是,水族那里我自会开口,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