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齐今年四十六岁,他头发灰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斑点。眼睛里失去了光泽,无神、空洞。一双手,很苍老有很多的茧子。
他没有从事艰苦的工作,也没有得早衰症,他只是丢了儿子,丢了二十年。
那一年他二十六岁,他的儿子浩浩一岁。因为妻子是空姐,所以今年除夕由他带着儿子回老家过年。张丰齐是一名全职作家,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照顾儿子。他也抱怨过,可看妻子凌晨飞机落地,一个小时驱车回来就为了看儿子一眼。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他和妻子结婚三年,聚少离多。妻子婚检的时候,查出输卵管堵塞。他们为了要一个孩子,付出了很多。所以浩浩,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也是四个老人的心头肉,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今年正好妻子轮上一天公休,所以张丰齐赶紧收拾好,带儿子回老家过年,阖家团圆。
“浩浩,乖,不哭不哭一会儿见妈妈了啊…”
“唔唔…唔……呀啊啊”
浩浩今年一岁两个月,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又大又圆。平时很乖巧不哭不闹的,今早起来可能受了点凉,有点咳嗽。
张丰齐给儿子带上绒线帽,又仔细的穿上小棉衣。口罩也得戴上,还有围巾和手套。一番折腾,浩浩倒是不哭了。可他却笑翻了,这个小球圆滚滚真可爱。
可爱是可爱,可抱到手里还是挺有分量的。行李、补品、还有特产、电脑……打了个车,浩浩一路都睡着,嘟着小嘴巴像个天使。看着这个小家伙张丰齐再辛苦,也不觉得了。
到了火车站,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让张丰齐不禁叹了口气。车是晚上八点四十的,这会儿才八点来的有点早了。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准备给浩浩喂些奶粉。
就在他用手背给孩子试奶的时候,一个有些年纪的大妈突然在边上叫了起来。张丰齐回头一看,发现有个带黑色棒球帽的年轻人正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小伙子,他偷你东西!”
“老不死的,你胡说什么!多管闲事!”
那年轻人嘴里嘟嘟囔囔,推搡之中趁机跑了。
笔记本电脑丢了张丰齐心疼,可里头的稿子要是丢了,心就稀碎了。他赶紧扶大妈起来,连声道谢。
“嗨,没事,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想遇到这种糟心事。我看你照顾孩子,那人就伸手拎包。真是的,年纪轻轻不学好,缺德!”
“可不是,谢谢你啊大妈,要不是你,这几个月的心血就泡汤了。”
“甭谢,应该的。”
大妈也是回老家,同一班车都没到点,俩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聊了起来。
“大妈你怎么一个人啊?瞧你这包裹,挺沉的吧。”
“可不是咋的,这年关啊,俩小年轻的都没空。他们都忙,可老伴儿今年身子骨不利落,两个小的没时间我得回去看看。哎呀,这小子长得可真好。我家那小兔崽子,结婚了光顾着玩儿,现在还没给我抱上孙子。这都两年了……哎。”
“大妈你别愁,儿孙自有儿孙福。指不定过完年你回来了,就有孙子了呢?”
“那好,承你吉言。”
大妈年轻时参过军,后来转业当了个纺织厂女工。亲戚给她介绍了对象,见了几次就结了婚。好在老伴儿是个不错的人,也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儿子是个电竞主播,天天打游戏。媳妇儿是个美妆主播,天天面膜口红。
这对小夫妻,没日没夜。她就跟个老妈子似得,天天跟着收拾。兴许是她唠叨了,这过年就被打发回老家了。
“大妈,这太……太过分了,大过年的,你怎么也不生气啊?”
“气?怎么不气,气得我脑瓜子嗡嗡的,可能怎么的,这不是自己生的么。再说了,都这把岁数了,再气也是自己的身子。我要是气病了,老伴儿咋办。”
“哎,都这个点了,大妈你饿不饿?我请你吃碗面吧。”
“不不不,我带吃的了。”
“哎呀,你那是干馍,这会儿都凉透了、又干怎么吃啊。听我的,我就买碗泡面,没几个钱咱们吃点热乎的啊!”
“诶~好,大妈谢谢你。”
张丰齐买面的时候不时往身后看,他也不是不担心人贩子。可他拿着面回来的时候,大妈还在那儿拿着一个小铃铛逗浩浩。他这心也就放下来了,还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怪不好意思的。
两人吃了泡面,热乎乎的继续唠嗑。
“我看你带个电脑,是干啥的?”
“大妈我是个作家。”
“哟,是个文化人啊,是不是干这个挣得挺多?媳妇儿呢?怎么没见着一起回老家?”
“我媳妇儿是个空姐儿,这会儿还在天上呢。我们说好了,到老家的机场碰头。”
“空姐儿啊,哟。那可漂亮了。怪不得这大胖小子长得俊,爹妈这基因好啊。将来可是个好小伙儿,哦哦~是吧,哦,啊呀这笑的咯咯咯的。”
“大妈,你这是去哪儿?要顺路我送你一程吧,你看你这么多东西。”
“哎呀~没事。我一乡下老婆子能扛得动,放心吧。”
“那行,一会儿我帮你搬上车。”
“行,谢谢你小伙子。”
唠嗑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上车点到了。张丰齐看大妈一个人扛个大包,还有俩蛇皮袋,手里还有个鸡蛋筐。干脆帮着一起拎,可他手里也抱着浩浩。
“小伙子你可别搬了,小心摔着大胖小子。”
“可你一个人,这怎么行?”
“没事,你走你的,我多搬几回就得了。”
“那不行,还是我帮你吧。”
“那行,我帮你抱着孩子,这样稳妥些。”
“好咧。”
等到了上车的时候,张丰齐把行李一一搬上了车,可回头的时候那大妈不见了,他的浩浩……也不见了。
地上只留下了浩浩的绒线帽……
他疯了一样的到处找,可哪里都找不到那个大妈。大妈留下的行李里,都是破棉花还有砖头。
那就是个人贩子!!
张丰齐颤抖着拨打了报警电话,哭喊着报了案。
“我儿子…我儿子浩浩一岁两个月,穿一个白色小棉袄,带黄色鸭子图案围巾,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警方很快赶到了,张丰齐行李也不要了,宝贝电脑也不要了。哭求着警察找孩子……
“我的浩浩,浩浩不见了,是个大妈……是个大妈抱走了!救救他,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儿子!”
“先生您先不要激动,您还能认出那个大妈么?”
“能,能!!”
“您跟我们来。”
在火车站的监控里,张丰齐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大妈。
“这个,就是这个人,她抱着的是我儿子!”
“好,请您先耐心等等。我们立刻去追。”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张丰齐丢了儿子,老婆怪他怨他,跟他离了婚。他的爸妈受不了这打击,两年里先后病逝了。他再也写不出小说了,也没再找工作。
二十年的时间里,他走遍了大街小巷,他将儿子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每一个他到过得地方。
每一次新闻里播放被拐卖儿童的下场,和他们的遭遇时,张丰齐的心都会痛。
他的浩浩,他那只有一岁两个月的儿子,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心肝宝贝。可能被人卖了,可能被人拿走了器官,可能被人打断了手脚流浪街头。
他无数次的期盼着儿子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每一次警方找到被拐儿童,他都会去看看。
可他的浩浩再也没有回来。
二十年过去了,他不敢想浩浩是个什么模样。也许浩浩从他身边走过,他也认不出来了。
这事成了他的心结,成了他的心魔。他的前妻曾经找过他一次,劝他放下,好好生活。
可他办不到。
那个带走他儿子大妈始终在他的噩梦里,浩浩的哭声每一夜都让他惊醒、恍惚。
去年,张丰齐被查出肺癌晚期,他活不了多久了。他最后的愿望,是知道浩浩的消息。
“请你,帮帮我。”
我看着这个异常苍老的人,二十年的风霜雨雪让他如同行尸走肉。他的生命很快会走到尽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代价了。
“求求你。”
瞳瞳从我身后窜出来,以这个人的视力交换了他儿子的下落。
浩浩当年被抱走后卖到了一个山村,好在养父养母也算尽心尽力。如今的浩浩已经是十九岁的少年郎,虽然乡下苦点,却依然活着。吃得饱,穿的暖。
知道这些,张丰齐笑了。他站起身,摸索着朝门外走。在街头,他被翘起的地砖绊倒,摔破了鼻子。他很快爬起来,继续走。
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会死在哪里。但我知道,他是一个父亲,一个好父亲。
瞳瞳看着他走了,伸手将杯子端走了。临走时,用脚踢了踢我。
是啊……天黑了,我该换班了。
但是……天,终究会再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