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你,可你也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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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的月亮没有比较圆,只是看起来更明亮更大些罢了。我和古叔小元特意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人手一块冰皮月饼。我记不得自己的亲人,自然无人可团圆。古叔同我,也相差无几。可小元确是有亲人的,妖族寿数天定,她又是猫妖妖祖。可奇怪的是,每一年的中秋她都留在这里,从未离开。兴许是妖族也有令她不顺心的,谁知道呢。
“谢秋,你看着我想啥呢?”
“没有,我只是看你耳朵边毛掉了。”
“要你管!”
嘴硬的小元坐不住,回屋照镜子去了。再怎么野,到底还是个姑娘。
“古叔,古叔啊……你要是累了就进屋吧。”
“恩……也行,这夜风不大,可吹得我脑壳子嗡嗡响,小谢啊,一会儿就拜托你收拾了。”
“好勒。”
剩我一个独坐,夜风带着一些凉,吹到身上却还是觉得暖融融的。我抬头看着天,只见明晃晃的月亮里似有一道黑影闪过。可等我再看,却还是那一轮明月,洁白无瑕。兴许是我眼花……我看了看院子,不由得唉声叹气。人家院子里葡萄架、秋千、菊花什么的,可我们这个院子,不紧光秃秃还死气沉沉。仔细看,还能看见一些缥缈的黑烟。实在,没什么可赏的。
我起身收拾,站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腿一麻,险些摔倒在地。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不是手麻就是脚麻,缺乏运动了?我狐疑的回屋,觉得困倦,便歇息了。睡梦之中,我掉进了一口井。井壁上除了水渍还有些滑腻腻的墨绿色液体,石缝之间长满了青苔,又湿又滑。我站在井底,井水到我的胸前。这水很凉,凉得刺骨,像是有刀刺痛着身体。井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轻悠悠的,却一直在。这声音环绕着四周,随着井水的波动,一团团的黑发从水中浮现。
发丝越来越多,遮盖了井水,成了网,慢慢向上攀爬。可到了井口,又像被什么东西刺痛,猛地缩回。渐渐的,我的身体开始发冷,指尖发麻,没了知觉。我后背上似乎贴上了一团绵软的东西,它慢慢的移动着,还带着呼吸。当那东西爬到我脖子的时候,我一瞬间清醒过来。身上湿透了,甚至床上都有水渍。我伸手一摸,从脖子上扯出一根女人的长发……
第二天我将床单枕套一并清洗晒干,正坐在店里琢磨昨夜的事。
“小谢啊,你这脖子怎么了?”
脖子?我不明所以,直到古叔拿来镜子,我才勉强看见。我脖子上,有一道勒痕,有粗有细,像是……像是被头发勒过的痕迹。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联想起昨夜的梦境那些头发,我确定有灵道的朋友,找上我了。
灵道找上人,无非三种。一是为了报仇雪恨,二是为了夺躯体借以还魂,三是因为记挂放心不下。
而我,第二种情况怕是最合理的。可我身在六道交换所,这里有固魂阵……那位灵道的朋友,又是如何进入?这事让我忧心忡忡,连客人到,泡茶之事都忘了。古叔见我心绪不宁,便接手了待客的事宜,让我回去歇着。我回屋后,站在镜子前。我也不知我在看什么,却是越走越近。我拿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长的发丝黑亮顺滑,缠绕在指尖。镜中的我,像是个女子,对镜梳妆娇俏如焉。我浑身一颤,将那梳子丢出好远。我跌坐在床上,不敢去看镜子,只觉得额头全是冷汗。
晚饭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方便面。
我只觉得很累,像是爬山涉水了一样。两条腿灌了铅,沉重不已,胳膊也是酸胀竟抬不起来。困意,始终纠缠着我。我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又睡了过去。
梦境还是那个梦境,我依然在冰冷的井水中,但这一次有一张脸,紧贴着我的脸。
她的呼吸急促,喘着的气带有腥味。她的眼睛没有瞳孔,是清一色的白,且遍布血丝。她的睫毛很长,直直的,刺入我的眼睛。
“谢秋!”
我惊醒,慌乱中摔碎了碗。
“谢秋,你小子怎么了,一天天的魂不守舍的。”
“没……没什么。”
“还没什么,你都在饭桌上睡好几个小时了,去去去,赶紧洗脸,一脸的方便面。”
我洗完脸,发现夜早已深了。小元拿着毛巾,对我的瞳孔看了又看。
“谢秋,你最近是不是很累啊,怎么眼睛里那么多血丝啊。”
我感到恐惧,因为眼里的血丝在游走,活动着……
那是个女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在井中。
我开始恐惧入睡,我泡了一整杯的咖啡,彻夜开着灯。我就这样熬了两个通宵,在第三天陷入沉睡。我能听得见外面的声音,能听得见古叔和小元的焦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是的,我脱离了躯体,缓缓飘荡在空中。我看着我自己醒来,看着它对镜梳妆,看着它夜夜笙歌。我看着我自己,就像看镜子里的我。一样,却不同。我出不了声音,我穿过了实体,就连古叔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变得越来越弱,开始变得透明。而我的身体,却对着我,微笑。它的嘴动了,笑出了一个娇媚的弧度。它好像,轻声说了句谢谢,我却已经听不清了。我被嘈杂的声音包围,越来越响,它们叫嚣着、哭喊着,让我去死。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去找那口井。
只有那口井才能知晓原委。
我一次次撞着六道交换所的门,却一次次被屏障阻挡。我出不去,为什么出不去?!
“谢秋,你在做什么?”
老板的声音在我头顶响了起来,他对我打了个响指,那些犹如洪水一样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我神智渐渐清醒,起身指了指里面的自己。
“有东西,上了我的身。”
老板不着急,慢悠悠的舔着棒棒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里面那个我。笑意盈盈,像是开玩笑一般。
“这不是第一日你觉得不对劲了吧?若是你早些叫我来,你也不至于魂魄离体。谢秋啊谢秋,你好歹是我六道交换所的人,竟这般好欺负?”
我哑口无言,只能低头听训。
“那女人死了有些年头了,应该是被人用法术困在了井底。困她的人法力高深,避过了阴差躲过了阴府,算是有点道行。也难怪交换所的固魂阵没能保住你……不过,她受的苦是她的命数,即便这命看起来苦了些,可也是天道轮回。千不该,万不该,动到我的人。”
我才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劲风狠狠扫到一边。那个我,快步而来,敏捷的和老板动起手来。我甚至不知道,瘦弱的身体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
老板非但没有出手,反而一再退让。声响惊动了古叔和小元,他们好奇的站在一边,小元甚至就坐在我的脚边。可他们,看不见我。
“谢秋这是怎么了?造反?”
“小谢不是这样的人,这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老板躲过一掌,却在脸上被挠出几道痕迹。笑脸一收,眼底泛起了冷光。他摇身一变,成了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手中多了一把黑色的软剑。那剑整体乌黑透亮,带着一种寒意。在他手中游走如灵蛇,速度之快只见残影。金属划破空的声音,如疾风刺耳。他纵身一跃,脚踏青砖而行,剑气横扫切碎了半堵院墙。而那个我,矮身侧翻躲过,却狼狈的削掉了一些头发。只见那个我忽然软倒在地,而我被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拖拽进了一个奇异的旋涡。
等我醒来,我的魂魄又回到了躯体里,浑身乏力腰酸背痛,有一种奇怪的虚无感。
老板一手捏着一个白衣黑发女子,一手将剑收到了腰间。
“就算你死的冤,全是恨,那也是你的事。你入了六道交换所,觊觎我的人,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
老板的手缓缓收拢,那女子的脖子开始冒起黑烟。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女子身上起了盈蓝色的火,一眨眼,烧得飞灰湮灭。而此刻,白炎也忽然现身,皱着眉头厉声质问。
“千灯,再怎么这也是个魂魄,她不过判官殿,就这样被你湮灭,阴府可不好交代。”
老板拍了拍手里的灰,冷然一眼扫过,笑了,极是张狂。
“一个魂魄罢了,要是阴府有人敢置喙,让他们找我!”
说罢,就离开了。而白炎翻了个白眼,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也离开了。
古叔和小元扶起我,问了前因后果,难免唏嘘。可我心里……堵得慌。百年被困井底,不过是想出来寻个出路,却这么……
小元看了看我,说道。
“老板是什么人,你比我们清楚。即是犯了他的逆鳞,那女子也算是咎由自取。别多想,毕竟老板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别惹了他,给你自己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