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生气,不是因为海州不好。
小朝廷扔给了他一个海州、淮阳军镇抚使的职务,海州是好地方,这时代也是好地方,甚至有照顾李慢侯的嫌疑。因为海州并不在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即便金军从山东南下,也只是从海州治下的沐阳县掠过,都没去进攻海州州城,位于海边的朐山县,这里背山面海,金军进攻不容易,而且没有什么意义。
之前李彦先在海州,不断出兵南下进攻金军,金军都没进攻海州,可见这里非常安全。而且海州还有盐场,后世这里是著名的淮北盐场中心,由于黄河南流,淮南盐场势必逐渐淤塞荒废,淮北盐场开始成为淮盐主产地,这里经济价值极高。
给了这么一个安全,富庶的好地方,李慢侯还要生气,因为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
觉得这就是皇帝给他使绊子,他好容易将扬州给打造出来,让他留在扬州,等到今年金兵再次南下,李慢侯可就不仅仅是坚守,让他可以动用扬州的力量,他有信心今年跟金军硬碰硬,可是却将他一脚踢到海边,让他重新来过。不提放弃的扬州可不可惜,李慢侯认为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可惜了。而且他一走,他自己都没信心,换个人是否能像他那样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慢侯当然不会自负到认为只有他有这种本事,但问题是,肯定有人不具备这种本事,而且有可能被放到扬州。比如那个郭仲威,这种人还是真扬镇抚使,李慢侯很难想象,下一次金兵南下,郭仲威会死守扬州!
到时候难道要李慢侯从海州南下救援吗?李慢侯可没有自负到认为他有这种本事,扬州能够成功守住,跟他未雨绸缪做了很多准备有关,跟扬州几十万人的辛苦努力有关,没有了扬州的物质资源,让他在海州南下救援,李慢侯自认他不会比李彦先做的更好。
楚州被围期间,李彦先是救援楚州最积极的一个,从私人关系出发,他跟赵立互相欣赏,李彦先原来是韩世忠帐下后队管队官,韩世忠被金军打爆之后,抛弃了军队,逃到了海上,李彦先收拢散兵,撤退到了偏僻的海州。
赵立是徐州守将,徐州守了二十多天,城破后知州王复战死,赵立突围中被打晕,下雨将他浇醒,他抹黑扒出了王复的尸体,背到城外安葬。然后一直在徐州地区收集溃兵,并且不断骚扰金兵,金兵撤走之后,他顺势收复了徐州,还劫掠了金军后队的一批物资。
李彦先镇守海州期间,山东流寇不断南下,他不断绞杀,赵立镇守徐州期间,对流寇同样不手软,他们都是带着地方的乡兵,绞杀流寇主要是为了保境安民。因此两人在精神意识上高度相似,在价值观上,他们都是兵,不是贼。跟李成、孔彦舟这种亦兵亦贼的巨寇不同,他们的精神世界要干净很多。因此惺惺相惜,刺臂为字,结为兄弟。一起进行过很多次以剿匪为目的的联合行动。
赵立被杜充调到楚州支援之前,楚州就已经被包围,赵立是突进城去的,进去的时候,被弓箭射穿面颊,用手指挥。
朝廷派军队救援楚州,张俊、刘光世的部队不是调不动,就是拖延不肯出发,刘光世还因此被文官弹劾,罢免了一切官职,只以头衔太尉称呼,他的部曲私兵都冠上了太尉兵的名头。让岳飞去救援,岳飞则从泰州逃到江南,驻扎江阴。
唯有李彦先拼死救援楚州,他跟守陕州的那个李彦仙不仅名字像,精神也像。金兵在梁山泊打造了大批战船,朝廷说那是为了从海路打杭州,让赵构可以将海船扣押在明州,以防御的名义给自己留着逃跑。可这批船刚到淮河,就被李彦先给夺了,用这两百艘战船,李彦先组建水军,多次进攻金军,甚至一度攻破孙村浦金军水寨。
可惜李彦先的行动,始终不能解救楚州。但金军也一直没把他当回事,不想浪费兵力去海州追他。直到挞懒兵败扬州,北上逃跑的时候,对于这些外围骚扰的军队,展开了非常暴力的打击。很是奇怪,金军逃亡前,反而会发出一股择人而噬的气势,如同山中的猛兽。也许只是为了震慑敌人,也许是从野兽身上学到的,就好像蒙古人从狼身上学战术一样。女真人这种山林中的民族,也学会了殊死一搏这种战术。
这时候李彦先成了金军的目标,被主力回撤的金军盯住,将李彦先的舰队困在淮河,李彦先部队被击败,李彦先战死。
战士战死沙场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命运,让人惋惜的是他的家人全家死光。都怪该死的西军传统,打仗竟然都要带家属。就像韩世忠带着梁红玉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梁红玉会武艺,就是一种传统。西军跟西夏人的战争,动辄积年累月困守孤城,带着家人在城中,也是一种安慰。另外,也可能是西军跟老对手西夏人学到的风气。西夏人也这德行,男人几乎全部当兵,女人则守城,全民参战。
李彦先带着家人在船上作战,战败后家人一个都没跑掉。
因为李彦先这个海州、淮阳军镇抚使战死,所以朝廷论功补缺,让李慢侯去顶替他。
反而是林永完美的按照李慢侯的设想,成为了通泰镇抚使,因为通泰被岳飞放弃后,金兵退走,一时出现真空,被他很轻易的控制,四处剿匪,很快就平定地方。已经在他实际控制的情况下,朝廷像对赵霖、刘位等藩镇一样,默认了他的实际控制,让他接替岳飞,成为第二任通泰镇抚使。
同样的考量,没有战死,随后收复高邮的薛庆,继续担任承州、天长军镇抚使,依然是基于实际控制的考量,而不是战功或者是否称职的原则。薛庆败而未退,在如今的环境下,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但他毕竟战败了,如果放在朝廷控制力强的时候,那些文官弄死他都有可能。可现在非但不问罪,反而加官进爵,继续让他做镇抚使。
同样的道理,郭仲威在扬州,尽管李慢侯认为他的部队没有任何贡献,可是他也没犯错误,就因为他手里有三万军队,朝廷就不敢撤他的镇抚使之位,哪怕李慢侯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比如通过文官系统弹劾郭仲威跋扈,弹劾郭仲威的兵扰民,都动不了他。他反而继续加官进爵,扬州之战反而给他记下了一笔功劳,让他升到了右骁卫上将军这个从三品武衔,比岳飞的官职还高。
腊月二十八,除夕将近,等来这么一个消息,让李慢侯十分愤怒。
狠狠的折腾了扬州父母官晏孝广的女儿好几天,将这一阵子挤压的负面情绪统统释放,大年初二立刻跑去晏家忽悠老岳父去了。
对于官职,晏孝广反而很满意,因为作为扬州知州,当时的最高地方官,他自然要分润一些战功,加官进爵,加衔加品,一样都不少,甚至还比武将更快,文官就这点好处。
最让晏孝广满意的是,皇帝赐了他一个同进士出身,尽管这种非科举的同进士出身,在官场上是被人耻笑的,但作为文凭,却很是满足了一下他考不中科举的遗憾。后来左宗棠也被清廷赐过同进士出身的身份,就是因为这种身份,对于文人实在是太有吸引力。
作为这几年扬州攻防中,扬州甚至是淮东唯一一个正经地方官员出身的知州,晏孝广的表现非常显眼,因为别的地方虽然也有跟他一样勇于坚守的地方官,比如黄州知州赵令城,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在金军的进攻下,武将守城成功的都没有几个,更何况文官,可是晏孝广守住了。他还是晏殊的后人,这种名人光环,更加放大了他的功绩。因此此次叙功,他也荣升了好几级。
名义上,在淮南东路这片,他现在是最大的官员,淮东宣抚使,可以称他晏大使。
实际上,江北已经藩镇化,财权、政权、军权都是镇抚使说了算,宣抚使只是镇抚使跟朝廷之间联系的一个纽带而已,没什么实际权力。不过晏孝广保住了扬州知州的职务,而且他手里有一万扬州乡兵,真打起来,郭仲威的三万流寇未必打得过。
所以李慢侯想忽悠晏孝广兼并郭仲威!
藩镇割据吗,自然是要搞互相兼并的,不然割据什么。
要激起晏孝广兼并郭仲威的决心,那就要让他感到不满,可这家伙现在看来很满足啊,一副有进士出身万事足的模样。
“老岳丈。不公道啊!”
席上随便喝了两杯,李慢侯就借酒哭诉起来。
晏孝广一愣:“哎呀。贤胥何故如此?”
晏孝广确实不理解,在他看来,李慢侯也高升了。而且升的一点都不比他慢,连胜两级,升到了太子少保,还加了怀化大将军的散官,勋衔上护军,该有的一点都不少。又调去海州那样一个既安全又富庶的地方,他都替女儿高兴,真不知道女婿为什么不满意。
李慢侯却大哭:“岳丈。小胥是替你不值!”
晏孝广懵了,他觉得朝廷对他不薄,连进士出身都赐了,他晏家先祖泉下有知,也可以原谅他。
李慢侯继续道:“岳丈。你说,这仗是不是我打赢的?”
晏孝广点头:“全赖你才能打赢。”
李慢侯又道:“我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你是知州,运筹帷幄,安抚地方,全是你的功劳。朝廷给你一个宣抚使的虚名,是不是对你不公?那郭仲威,寸功未立,就因为裹挟了一群流寇,要挟朝廷,竟然就能镇府真扬。他要能镇府真扬,你就该制置淮东啊!”
宋朝行政机构,路一级常常虚设,有制置使、转运使这样的官职,可实际上权力不大,制置使是战时临时职务,掌控一路军事,如今全国都是战场,反而变成了常制,韩世忠立下的战功,让他成为浙西制置使,管辖两浙西路,这可是一个包括整个太湖周边,往南到达浙江中部位置,相当于后世的江苏南部浙江北部的精华之地,建制上相当于后世一个省。
李慢侯认为,晏孝广也可以拼一下一省军政大权的位置。前提是,他能让朝廷在江北恢复官制,而不是继续藩镇化。如果晏孝广有意,兼并郭仲威这种杂牌交给他了,轻易而举的事情,赵立、薛庆这样的军阀也容易压服,林永更不用说,很容易忽悠。
可一旦时间久了,这些人身边聚集起庞大的利益集团,那就真的不好动了。即便林永现在好忽悠,可是很快有无数的聪明书生成了他的藩镇幕府,他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
就怕晏孝广没有这个心。
晏孝广叹道:“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我立下微功,不足挂齿。”
李慢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不是说文官都好争权吗,怎么这个晏孝广如此容易满足。
“老岳丈。话不能这么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地方也有地方的难处。你驱逐郭仲威,也算是为朝廷排忧解难。”
晏孝广突然冷喝一声,他明白李慢侯的目的了。
“贤胥这话以后休提。这是造反!”
朝廷的藩镇互相兼并,晏孝广不想做这个恶人。
李慢侯摇摇头,知道利用藩镇割据兼并这个路子走不通,晏孝广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动手,其他人动手不占理。就算让林永兼并郭仲威,弄不好让人给他定个巨寇,也吞不下郭仲威的地盘,关键是其他人吞了郭仲威,无法获得统辖整个淮南东路的大权,朝廷建立这些藩镇的目的是出于抗金,可让一个人成为大藩镇,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晏孝广这种宰相子弟,且是文人。其他人,李慢侯也好,林永也好,甚至是赵立都不行。薛庆和张荣这两个水匪,更不可能。
叹道:“那岳丈该如何处置扬州的郭部兵马,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
郭仲威的部队,都是从河南南下的盗寇,而且是最凶的一股,因为他们是一路上兼并过来的,狠辣之处不属于张荣这些梁山好汉。之前单船敢去堵金兵的邵青,就是郭仲威手下,如今已经发展成芜湖一带的水上霸王。
这群狠人,没有军纪,一路抢劫,杀戮,甚至吃人活到现在,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朝廷发不出军饷,郭仲威也弄不到钱,他们在扬州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会干什么,用脚都能猜出来。
什么强买强卖,什么欺行霸市,什么打架斗殴,扰民的事情没少干。晏孝广这个知州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文官要真有办法,也不会让郭仲威做藩镇。
晏孝广叹道:“再看看吧。想办法周济他们一些军粮,也许就能约束。郭镇府已经答应,只要能发下军饷,他才能管得住部下。他也很难啊。”
李慢侯哼道:“这话你也信?我看这些匪兵闹腾,都是郭仲威在后面挑唆的。也罢,既然岳丈无心官途,小胥就替你解决这地方上的麻烦。”
晏孝广皱眉:“贤胥。你可不要胡来!”
他有些担心李慢侯会去兼并郭仲威,淮西那边的镇府之间互相攻击,他可是知道的。最后只会被金兵各个击破,能周全,还是要尽力周全。
李慢侯笑道:“岳丈放心。我跟他好好谈谈,一定用仁义感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