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全,第一次对战女真骑兵只出动了一百人,正好一个谋克,是他们最基层的战术单位,当然更少他们也能够作战。宋史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说是开封城破之后,十七个女真人北归,遭遇两千宋军拦截,竟然杀了一半宋军。
这件事有时间,有地点,连人物都有,可信度很高,加上宋史一般倾向于吹捧宋军,因为采纳的多是宋人的史料,因此也不存在贬低宋军的可能。
当时女真人俘虏了徽钦二宗北归,磁州守将李侃并不知情,他接到的命令还是皇帝让他们这些敌后州县拦截袭扰金兵,看到十几个女真人,李侃以为落单的小股部队,带着自己两千人马就杀了过去。女真人解释说,已经议和了,李侃以为对方是害怕自己人多而说谎,就要开打。结果没想到这十七个女真骑兵不但没逃,反而正面冲了上来。他们七骑在前冲锋,左右两翼各五人张弓搭箭猛射,各种火力同时打击一点,竟然击穿了宋军大军,结果两千人溃败,自相践踏,死伤过半。
还有金史中记载的各种金军的牛掰记录,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说完颜阿骨打带八百人起兵,辽国派来两千五百人,结果被杀的剩下两个回去报信。辽军又派来两万人,此时阿骨打两千五百人,又把辽军杀的只剩几个。接着辽国派来十万人,阿骨打已经有了三千七百人,再次将这十万人杀的所剩无几。最后阿骨打用一两万人对辽国七十万大军,又一次将辽军杀败。
金史的记录有些夸大,事实上不太可能,因为阿骨打决定起兵之前,就已经拥有了可以组建上万军队的能力,加上筹谋已久,不可能不全力以赴,贸然用八百人就起兵了,如此粗糙,不可能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李慢侯被这些传奇影响,他以为一百女真、契丹骑兵,对抗三百宋骑,没有任何意外,结果女真契丹骑兵竟然完败。
原来半年多没有摸过战马的游牧民,突然骑上陌生的战马,竟然也控制不住。而李慢侯的手下,长年累月战斗,已经堪称弓马娴熟,人马合一,不过真正的水平,还得等这些女真人重新恢复了游牧技巧之后,才能衡量出来。
侯东却非常满意,如果宋军败了,对他的宣传是不利的。结果宋军竟然大胜,城墙上那些跟虏丑有国仇家恨的外地人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一个个坐在一人高的坚固木栅栏前,花了高价的有钱人脸上,也开始出现了蔑视和鄙夷的神情。
只有这些人发自内心不在惧怕女真人,才会一直留下来。这是侯东急于要做的事,因为他最大的招牌,留在扬州的柔福公主赵多富即将要去杭州了。
平定苗刘兵变之后,赵构又派来了一个黄门,来迎接公主南渡。他一个皇帝都逃到杭州了,一个公主竟然留在江北,这实在是太打脸。上次来接公主的邝询,金兵北撤之后,催促公主启程,被李慢侯说服公主拒绝之后,一个人跑回杭州,正好碰到苗刘兵变,也不在杭州待了,带着邝氏族人直接南迁去了广东,成为广东邝姓的始祖。
没有人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挡一个公主南下,除非公主自己不愿意,即便公主不愿意,没有合理的解释,也不行,因为赵构现在是皇帝,皇帝已经不是她亲哥哥,她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一旦公主一走,侯东担心他努力营造出来的扬州安全的氛围会瞬间破碎,商贾一拥而散,百姓仓惶南逃,扬州的田宅再次变得一钱不值。
但李慢侯同意公主南下,还让侯东一起去,本来他在这里,或许还能说服那些大商人留下来,连他都走了,还怎么让人信服?
心里虽然有怨气,可皇帝做的决定,他怎么敢违抗。也只能跟着准备,公主南渡,不是那么容易的。赵构似乎也打算做些文章,派来了十分庞大的仪仗,光是马匹就足足三千,还是很难得的吐蕃马,从目前仍然能够用茶叶换马的陕西西部换来的。随着战争进行,茶马贸易的规模持续扩大,每年都有数万匹战马从吐蕃进入大宋,大半都被西军截留,但依然有上万匹战马会送到杭州,供赵构扩大御营骑兵。
这次来接驾的,正是精锐的御营骑兵,不但骑术精湛,身上的气息也说明,他都是打过仗的。派这样的仪仗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公主的体面,或者也能震慑一下沿途州县,包括扬州的军队。
跟着这样的仪仗前行,侯东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会遇到拦阻,而且就在扬州。
五月中旬,正是盛夏,就在扬州东门,一群头发斑白的老头,跪在城门口,堵住了公主銮驾的去路。
御营统制杨沂中立刻拔出刀,护军统制李慢侯立刻驱马上前劝住他,接着打马走向门口,下马搀扶一个个老人,并劝说他们回家,可搀起一个,又落下一个。不久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年女老幼都有,前后左右也都有。
李慢侯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氛,让人窒息,他突然也拔刀。回身守在了公主车驾前,他手下的精锐骑兵也护过来,人人都亮出了武器。
公主掀开车帘:“李统制,怎么了?”
李慢侯沉声道:“不对劲。有人拦驾!”
公主疑惑:“何人拦驾?为何拦驾?可是有冤屈?”
一般拦截权贵的车架,大多是有冲天的冤屈无处申诉,才会冒死拦驾的。
李慢侯摇摇头:“你感受不到吗,这座城不想让你走!”
令人窒息的气氛,就是从这里来的。老百姓当然不想让权贵走,哪怕这权贵平时是踩在他们身上作威作福的。但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更愿意这些权贵跟他们在一起,而不是为他们的逃跑欢呼。
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奴隶制的出现,哪怕对奴隶来说,也有巨大的进步意义。因为奴隶制之前,被俘虏的战俘只会被杀掉,被殉葬,而现在他们可以被当做奴隶奴役了,他们有了价值,也就有了生存的空间。
同样的道理,权贵社会,哪怕对那些平民来说,也有进步意义。尽管在权贵制定的规则之下,平民备受欺压,尽管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但那些规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们,哪怕只是间接保护。但现在权贵要抛弃他们,意味着连那点间接的保护也不再有。
所以这些最弱势的群体,这些最割舍不下扬州城,哪怕在扬州面临屠城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也离不开的老人,最先选择站出来拦阻权贵离开。而其他人也纷纷做出同样的举动,尽管在护军各种展示武力下,他们也亲眼看到虏丑不是那么可怕,但那只是在有公主护军的保护之下才不那么可怕,公主走了,护军能留下吗?
李慢侯声嘶力竭的警告围上来的人群,告诉他们自己会留下来守城,但老百姓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就是不肯退去。更远处还有人群聚来,李慢侯这次真的怕了。
他当然也同情这些老百姓,理解他们心里的恐惧,但这是一群无组织的民众,毫无秩序可言,人在群体中容易盲从,理性会被压缩到极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都不奇怪。
万一出现意外,他的刀下少不了会多一些本不必要的亡魂,他怎能不怕?
“杨统制,走不了了。回銮吧!”
李慢侯对前方同样在戒备的杨沂中喊道。
又看向公主,公主点点头:“其实我也不想走!”
公主走还是留,李慢侯从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因为这是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她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只有需要她不走的时候,李慢侯才会去请她留下。
公主必须走。于公于私都有利,于公,她是公主,留在一个危险的地方,万一出了事,很多人都要受牵连,万一被金军抓走,至少对扬州周边地区的打击会很大,因为已经越来越多人知道扬州有一个公主,并且两次在金兵临城的时候都没有逃,她已经成了江北抵抗的象征之一,这象征要是被抓走了,问题很大;于私,她是公主,再没有地位,那也是公主,她留在皇帝身边,李慢侯就多了一条直接面向皇帝的渠道,关键时刻,可以直接向赵构表达他的态度。
对老百姓来说,公主留在他们身边,最有安全感。
杨沂中只能同意,李慢侯大喊一声:“公主起驾回銮,无关人等退避!”
这时候老百姓终于放心,开始让开道路,有的跪在路旁,有的低头后退,让公主的车驾可以掉头。
回到公主府后,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不希望公主离开的人很多,比如侯东。可李慢侯不相信侯东敢做这种事,一些富商大贾也不希望公主离开,很多商人跟侯东是利益相关的,他们在扬州能赚钱的基础,就是别人认为扬州是安全的,愿意留在扬州,哪怕扬州本身并不安全,那也不重要。
到底是谁做的?
李慢侯不太相信,一群老头老太太,没人组织的情况下,能够自发的行动起来,阻拦公主的车驾,也不相信消息能那么快传遍全城,大街小巷的人群都拥挤过来。怎么看都像有预谋的组织!
扬州知州晏孝广很快就来请罪,扬州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故,他都要负责。
这件事会是这个知州做的吗?老百姓不愿意公主走,当官的却巴不得走吧,公主留在扬州,知州就不是最大号的,做事情难免缩手缩脚,而且一旦公主出现三长两短,知州跟着吃挂落,公主没事他也没什么功劳,他应该是最希望公主早日离开的人。
李慢侯现在看谁都像幕后黑手,要求晏孝广严查,公主却表示算了,不要追究。
也可能真的就是几个老人的自发行为,结果引起了群体性情绪爆发,至于消息,从来没有隐瞒过,因为赵构派来了庞大的仪仗队,目的就是要声势浩大的将公主迎到江南,好为他岌岌可危的虚弱皇权增添一点根基,毕竟柔福公主不是一个普通的公主,而是建炎皇帝的亲妹妹。
被堵回公主府后,杨沂中十分恼火,这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功劳,在没有比这更轻松又易取的大功。李慢侯当初将两个公主从汴京保护南下到湖州,赵楷登基后,给了他一个武功大夫的官职,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武官品阶。刘正彦剿灭丁进叛乱,也就封了这个官。岳飞打赢了牛头山大捷,同样封的这个官。
杨沂中是张俊的部下,这次救驾的功劳他当然不能跟张俊争,难得皇帝恩宠,赏了迎接公主这样一个美差,却没想到被老百姓给拦截了,他怎能不恼火。
杨沂中不知道,他以后注定官运亨通。因为王渊过去是西军统领,一家独大,唯有一个刘光世能稍微抗衡,但王渊是有真本事的,刘光世基本上是一个空架子,手底下大大小小一堆军阀,都借着他的名头,可实际上没人肯真给他卖命。王渊不一样,王渊既有真本事,又有硬实力,赵构既要依靠,又得防备。
现在王渊死了,又轮到刘光世一家独大,刘光世有自己的核心力量,王德和丽琼这两个很能打的将领,都是刘光世的部将,他们算是刘党。张俊和韩世忠以前是王渊提拔的,韩世忠是以勇猛善战闻名,可实力不足,被金军打爆后,收拢溃兵也只聚集了八千人,但王德、丽琼手下都有上万的兵力。关键是韩世忠资历浅,在被王渊提拔之前,一直都只是小军官。
张俊手下兵力众多,却不够精锐,而且资历高,因此很适合接过王渊的旗帜,用来制衡刘光世。作为张俊的手下,皇帝肯定会培养杨沂中,让他成为韩世忠那样,足以对抗王德、丽琼这样的猛将的武官。也是分张俊的权势。只是此时杨沂中猜不到赵构的心思,到手的功劳跑了,他很沮丧。
更让杨沂中沮丧的是,很快公主就打定主意,决意不走了。并给皇帝写了奏疏,让杨沂中带回去。他这趟白走了,不但无功,弄不好还有过。但杨沂中能怎么办,公主不走,他又不能强抢,不但不能强抢,皇帝还交代,公主出行,一定不能失了礼数。
这意思就是要张扬,就是要大张旗鼓,让江南百姓都看看,他赵构又救了一个宋室的公主,三个皇帝陷落敌手,不是他赵构的责任,但能解救出一个个公主,却是他赵构的功劳。一个强势的皇帝,当然不需要耍弄这些小手段,可赵构一点都不强势,他如今威望丧尽,仓惶南逃早就引起大量官员的不满。
赵构连吴越当地的土著都要尽心拉拢,之前让在杭州做过知州的叶梦得做宰相是这样的考量,之后改杭州为临安府也是这样的考量,因为临安是吴越王的老家,公开表示这是感念吴越国王钱鏐纳土归宋,才用钱缪的祖籍地临安县的名字来命名杭州。钱缪投降宋朝,这已经是赵匡胤开国时期的事情了,尽管还有一些吴越子弟怀念此事,但有多少是真心的?赵构连这样微弱的声音都要考虑在内,他自然不可能不在公主身上做文章。
这些考量,杨沂中是不懂的,他只知道他办砸了一件美差,为此懊恼不已。
再三恳求公主重新考虑不果后,他只能自行上路,一路上都不开心,甚至有些忧虑。
好在皇帝仁厚,并没有责难他,反倒安慰他一番,让他深感皇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