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围绕着圣上的心思,江南商会众人已经进行了数天的研究讨论,连年都没过好。
“三十税一虽是太祖所定,但圣上似有意更改。加征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要加到多少?”
“这正是为难之处。说多了,日后恐怕亏本;说少了,龙颜不悦,后果严重。”
唐默放下茶杯,稍显无奈地说道:“只说加征,不说具体数额,待圣上最后决定也就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苦笑点头,表示可以先这么糊弄。
其实,加征是肯定的,但朱由校还真不会加征太多。因为,明朝中后期的商税收得太少,跟三十税一的关系并不象想的那么大。
该征的不征,偷税漏税严重,才是最大的问题。这与士绅地主隐漏钱粮,升斗小民承受重负是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太祖所定的商业政策也有很大问题,或者说是已时过境迁,不适合现在的社会经济情况。
建国之初,商业活动经受战乱,很是萧条。
所以,朱元璋对商业和商人采取了保护措施,定商税‘三十税一’,还规定书籍笔墨农具、舟车丝布之类皆免税,并下令裁撤税课司局364处,使商税较元末大大简约。
在明朝前期,这样的政策确实促进了商业的发展。
但到了明朝中后期,工商业已经繁荣起来,皇权、官权、绅权也纷纷介入,税收流失就成了大问题。
在后世人看来,拦路收费总有那么点敲诈勒索的恶霸意味。可你看到整个大明的商税收入,以及征税关卡的数量,就会觉得太少了,都太少了。
打个比方,在后世的省、市、县,甚至是区,都有税务局,数量有多少,反正很多很多。
但在大明呢,早期还有四百多个税课司局,但到了十七世纪早期仅存一百一十二个。
为什么本来就少,后来就更少上加少了呢?原因也很简单,无利可图不说,还得朝廷倒贴。
比如明隆庆二年,户部报告某个税课司巡检每年俸粮工食费不下四百余两,而其征收折钞银仅为一百一十两。
看吧,还设什么卡,收什么税?征收上来的银子还不够收税人员吃饭的,趁早关闭还能省点银子。
大明很奇葩,太特么奇葩了,朱由校看到这些数据资料,越来越觉得是这样。
收个税吧,还能越收越亏本,这也太扯了吧?
原因何在呢,是商业不发达,还是商贾不走陆路、水路,改成航空运输了?
当然都不是,明朝中后期的商业很发达,行商贩货的也很多,但关键却是在收税的人,以及免税的群体。
举个最简单,或者说有些荒谬的例子。
万历三十七年,山西汾阳县的商税是六千六百多两,相当不错的数字;而万历六年,浙江金华县的商税却不足七两,跟没收是一个样。
抛开年代的差别,就可以看出在大明地区间的商税征收的不平衡。发达繁荣的地区,商税反而更少,在经济发达的地区,尤为明显。
除了征税设卡的滞后,更主要的还是官员对于征收商税的懈怠,甚至是抵触。
正德年间的何逊在管理沙市税课使司时,一旦完成定额,他就减少对商贾的抽税;
嘉靖朝的邵经邦接任何逊之职后,在三个月内完成定额,余下的本年数月时间便启关任商贾往来。
同样是嘉靖朝的杨乔时,榷税杭州时,令木商自署收入入进行税收评估。
这特么的就是在史书上被大赞特赞的名臣,慷国家之慨为自己沽名钓誉,估计也没少收商贾的好处。否则,怎么会如此贴心的为商贾集团谋取利益?
如果按照这三位“名臣”的收税标准,别说三十税一了,就是一百税一也达不到啊!至于定额,不过是比以往相比能看得过去的数字。
杨乔时这个大混蛋就更过分了,领着国家的俸禄去征税,你让商人们看着给。做慈善,还是打发要饭的呢?
所以,税率很低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能真正落实地征收,收入也肯定比现在要高得多。
当然,既然要改革,朱由校就准备一步到位。尽管这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但路总要走下去,排除困难,解决问题,总不会变得更坏就是。
而江南商会的人肯定不会明白皇帝的深远考虑,他们觉得加税是肯定的,皇帝需要钱嘛!
不管是掠夺,还是压榨,只要不是敲骨吸髓,只要还有赚头,也只能忍下去了。
但在江南商会的高层人物中,却有嗅觉更加灵敏,想得更加深远的。
“诸位,在某看来,增加税率是肯定的,但未必会很高。”
夏中时捋着胡子开口说道:“看看,最近两期可都是在说官员的问题。邵经邦、杨乔时都是官员的反面典型,是沽名钓誉的小人。”
头不大,眉毛稀疏,身材干瘦,但微黑的面孔时时显露出深邃隽冷的思想。这就是夏中时,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却常常有惊人的想法。
而夏中时能跻身江南商会上层,是同乡唐默的赏识和力荐。因为夏中时少时入私塾,“十岁通经史大义”,闻名乡里。
如果不是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世,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要撑起重担,他不会“辍儒之贾”。说不定,他已经金榜题名,成为官员了。
别人或许不喜欢夏中时,他也不喜欢贪鄙不文的商贾,但唐默却甚是看重,笑着说道:“老夏,说得再明白些,也让大家放心。”
夏中时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邵经邦、杨乔时辜恩买名,有负朝廷。身为榷税官员,却不尽职尽责,还当的什么官儿?”
唐默沉吟了半晌,猜测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还要整顿官场,并不只是针对江南商贾?”
夏中时嘿嘿一笑,说道:“我不说诸位心里也清楚,依着现下官府的执行力,就算把税率提高几倍,商税能增加几何,朝廷又能多收多少?”
略带轻视地扫视着众人,夏中时继续说道:“地主士绅隐漏拖欠,商贾偷税漏税,这都是表面上的问题。朝廷打压劣绅地主时,可也没忘了处置地方官员吧,这就是看到了本质。”
“商贾偷税漏税,固然有责任,可也是身不由己,向圣上剖析明白也就是了。万岁既要商会自查自纠,那就订出章程,谁再敢有不法,即刻清出商会。”
“为了保证商会不为个别贪财忘义者牵连,某以为可设入会门槛。入会者交纳保证金,若有偷税漏税等不法行为,没收保证金,逐出江南商会。”
众人或沉思,或皱眉,或不悦地看向夏中时。最后,目光集注到唐默身上,等着他这个会长的决定。
唐默思索半晌,微微颌首,说道:“老夏言之有理。咱们日后不管所交的税能不能为朝廷所得,都一样要奉公守法。交保证金,犯法者予以没收并取消商会会员的资格,这是让万岁息怒消火的,某以为可写在上呈的建议中。”
“会长——”一个中年商人颇有疑虑地说道:“如数交税问题不大,但四下打点又怎么处理?以前是顾一头儿,现在照顾两面,怕是要亏本啊!”
“那就不打点。”夏中时很干脆地替唐默作出了回答,“别忘了,江南商会若是如海商、中华两商会拥有上书权,自有圣上作主,还怕什么?”
“老夏说得在理。”有商人点头赞同,说道:“去年可是看出来了,圣上对违法官员的处置极为严厉,颇有太祖之风。明初,太祖曾明杖贪吏,追其俸以偿商人……”
“海商商会和中华商会就是仗着这个,江南商会也是奔着圣上的赏识来的。”又有人附和道:“若不为此,谁大过年的不回家。”
唐默笑着颌首,知道上书的主基调算是定下来了。
这也不意外,来的时候就准备付出重大代价,得到与海商商会和中华商会一样的待遇。
现在看来,圣上恐怕意不在此,并不打算强取豪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遵纪守法嘛,总归是有个约束,可别象那些被砍头的士绅生员,到死都还叫屈呢!
…………………
“万岁爷元旦大吉大利,万事如意。”五月欢叫着飞跑过来,跪倒磕头,拜年话儿说得顺溜。
赵大宝却傻乎乎的,吭吭哧哧地磨蹭过来,在五月的催促提醒下,跪倒叩首,就是拜见万岁,却远没五月的小嘴甜。
朱由校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可爱,上前拉起,还捏了捏丫头的小脸蛋儿,笑道:“五月呀,今天都吃得啥呀?”
五月咧开小嘴嘿嘿笑着,也知道皇帝是在逗她,脆声说道:“中午吃的猪肉饭和细粉汤,晚上还不知道呢!”
赵大宝嘿嘿笑了两声,不知道是在笑话五月,还是觉得就是可笑。
朱由校摸摸丫头的脑袋,有些奇怪地问道:“真是巧啊,又是你第一个看到朕过来。”
五月眨着大眼睛笑着说道:“也不是巧啊,我在这儿堆雪人,忙了好一阵子呢!”
雪人儿?朱由校瞅着甬路边一个不圆不方的怪雪堆,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有些贫乏,竟没看出是个雪人儿。
五月倒没这个觉悟,还在说着:“五月知道万岁早晚会来,便堆个雪人迎接您。”
说着,她转头冲赵大宝瞪眼道:“不让你跟着非跟着,还不如我一个人堆起来快呢,还堆得那么丑。”
赵大宝挠着脑袋,说道:“不是还没堆完嘛,先推个大堆,再砍吧修吧,就象个人儿啦!你也没说是给万岁看的,要不,俺能堆得更快更好些。”
五月撇了小嘴,很嫌弃的样子。
朱由校倒很欣慰,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才是最真诚的,不是恭维,是发自内心的。
李成成把两盒糖果递给五月和赵大宝,说道:“小五月呀,还有你,这是奖励你们的。”
五月欢喜地接过,说道:“万岁爷,我要继续堆雪人,您回去的时候就能看见了。”
“别冻着了。”朱由校嘱咐着,“冷了就回屋歇着,什么时候堆好,朕都会来看的。”
五月痛快地答应着,把糖果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又抄起了小铁铲,还招呼着赵大宝,“快点干哪,傻愣着干啥?”
哎,赵大宝痛快地应了一声,怎么看五月怎么象自己失散的小妹,被支使得团团转也没半点怨言。
陪着皇爷继续向前走,李成成在旁小心地开口问道:“皇爷,少英院的孩子们长大后,是做官,还是做别的什么——”
“工作。”朱由校给李成成做了补充,这个简单的词在古代还不流行,更普遍的应该叫营生,经营生活的意思。
转头看了一眼李成成,朱由校微笑着说道:“不是做官才有出息,朕正在努力改变这种观念。也不是科举出身的才能做官,这也是朕要改变的。”
哦,李成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有个幼弟,倒是想送进少英院来,觉得皇爷如此看重,肯定有前途。
朱由校也知道观念很难改,所以才看重少英院。
这些孩子从小培养,按他的设想规划学习各种专业,如同一张白纸,可以由他挥洒,绘出最希望最美丽的人生图画。
当然,新学也是他的希望所在。只不过想让那些读书人放弃入仕的梦想,安心从事他业,却不是那么容易。
孙元化怎样,还信的洋教呢,可依然以得授官职而自喜。
本来朱由校想弄个技术官员的品级,并让他们穿与传统文官有异的官服,但最后却放弃了。
因为他想通了,这样等于人为地制造出了官员的分类。身着不同官服的技术官员很可能遭到歧视,甚至他们也可能觉得低人一头。
正途出身,引以为傲,这是很普遍的思维。在科举中,还有进士、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的分别呢,何况是非正途出身的技术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