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问好”,其实是一封其貌不扬的密信,署名是一个柯林编出来的名字,它甚至没有信封,写在一张哪都能买到的薄信纸上,内容也只是平淡的问候。
但即使这样,领班仍然狐疑地检查了几次,甚至杞人忧天地怀疑信纸或字迹上可能涂有剧毒,要柯林当面再将内容转抄到他提供的纸上。
于是在后来的半小时里,柯林只能老实坐在板凳上,像被罚写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将那些文字重新抄写一遍。
他在心里摇头苦笑,这也算是自作自受,毕竟这些规矩还是自己定下的。安全和守密向来是施塔德机构最不可触犯的原则,如果不是这样,它也不可能走上今天的地位。
柯林向来考虑周密,却也不可能想到冬至夜后自己竟会独自流落在外。所以当初和里卡多分别的时候,两人根本来不及确定之后应该怎么联络。
但是,他们之间其实又早有约定。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柯林不知道如今里卡多是否还记得,却也只能这样尝试。
里卡多入狱后的一段时间里,柯林一直用假名向他寄信,每月告诉他街上发生的事情。虽然隔着一堵高墙,这些消息仍有利于里卡多在监狱农场里站稳脚跟。
因为当局会仔细检查每一封信的内容,所以柯林必须使用密写绕过他们的监视,而里卡多在破解出柯林的密信以后,至少还要能认出那些令他头疼的安赫单词。
以往在教会学校时,有位嬷嬷曾断言里卡多这种学生不可能学会读写。但结果来看他的记性其实不差,因为后来他在监狱里却学得非常快。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说不定那个笨蛋现在还是个不认字的文盲。
一边回忆着以前的事情,柯林一边在领班的注视下,将信纸上的内容抄到另一张纸上。
这些信纸和墨水当然不可能有问题,因为有问题的是文字所承载的内容。
在那些无意义的问候之间,柯林忽然提起一本名为的杂书,看似和其他段落没有区别,但这正是第一个暗号,告诉里卡多究竟是谁写了这封信。
因为在他们约定的密文中,有十几个专有名词和不同的日期对应,而落款的二月四号正对应。
同时一些毫不起眼的黑点标注出了正文中的若干个字母。它们看起来毫无规律,但如果用当初留下的密码本破解,对方就可以解读柯林发出的信息:
“我在达纳罗。”
无需其他言语,这就是平安无事的讯号。这封信里能隐藏的信息不多,所以字字千金。
数学可以证明一次性密码本的无条件安全性,理论上它绝不会被破解。但理论也仅仅是理论,因为柯林掌握的密写术可以隐去明文,却不可能隐去执笔者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意图。
即使让一个不认字的孩子画下这些文字,主使者的意图也依然会残留。而意图一旦被察觉,就有可能通过巫术手段破解或找到发出密文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柯林可能早就通过茫茫多的公开渠道,比如报纸上的寻物或征婚启事向里卡多传递信号了。
…………
…………
向施塔德发出密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最终能不能联络上里卡多,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
时间慢慢地过了一周,柯林如往常那样与艾丽练习剑术,或者联络调查部的线人。幸存者的线索迟迟没有出现,施塔德那边也没有回音。就在柯林快要改变想法的时候,蛇头们开始有些不安,调查部的个别线人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气息。
之所以说嗅到,是因为连他们也不太确定。因为仿佛在一夜之间,下泽地的所有私酒组织被谁安静地发动了起来。
一次浩大的行动正在进行,但外人却只能察觉些许蛛丝马迹……只能隐隐感觉到,有大人物在这里悄然寻找什么。
“他们就像一道不漏风的墙。”
包括调查部在内,没人知道施塔德机构正在做什么。
外围成员永远接触不到有意义的信息,如果想真正渗透进去,就可能得从零培养一个清白的人,然后花上两年多的时间,看他能不能来到‘中尉’身边。
可问题在于,如果调查部有这么多资源,用来对付大公的“戏院”不是更好吗?
其实这样想仍然太简单,因为不止外围,现在就连大多数核心成员也不知道上面的想法。
毕竟他们也只是按照指令做事罢了。
恐怕这整个世上,只有柯林和里卡多能明白过去一周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柯林·达洛佐还活着,并且恢复了与施塔德机构的通讯。
他仍然身在达纳罗,但真正的中尉已经回来了。
…………
…………
然而,就在私酒组织开始着手寻找林地幸存者的第三天,第九局的人再一次找到调查部。
来者是柯林曾在现场见过的那个女人,身材娇小,警探帽檐和竖立的衣领遮住了她大部分面容,故作神秘。
根据鲁伊的猜测,这人大概率还是“戏院”的密探,但这次没有另一位男同事陪同。
她说自己要代表第九局一起行动,协助寻找那个失踪的林地人。
这时柯林才发现这人说话的嗓音有些特别,即使有意压低声音,也难掩音色的纯净明亮。
他知道自己与里卡多的通信绝不会泄露,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只是稍稍感到些许庆幸。
因为如果这个人稍早一点过来,自己身边就多了一双眼睛,也许就没有机会与里卡多取得联络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他合上手中的笔记。
“因为记叙处预测,凶手,正在向那个林地人接近。”
她顿了一下,知道不能说出那个敏感的名字。
叛逃的前第九局首脑,温特。
看来他并不打算放过最后一个幸存者。也许对于温特来说,宁可暴露自己的行踪,这七个人也必须全部死去。或者,他可能同时也在找什么,惨死的盖卢祭司身上没有他想要的,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人身上。
柯林想起魔术师线报中提到的细节,那些散落在桌子上的白色蛇蜕。
蛇每年都要蜕皮,象征着转化,还有古老的重生。
“说起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柯林向自己新的工作搭档说道:
“一时半刻好像也找不到这个人了,也许我们之后会相处很久。”
“随便你。”
“真的随便吗?”柯林说:
“可如果随便叫你‘梅莉塔’,恐怕会在街上惹起轰动的。”
梅莉塔惊异地抬起帽檐下的眼,身份忽然被揭穿,有些触不及防。
“——为什么你会知道?”
毕竟是伯爵创造人偶的原型之一,柯林一直对这个人感到异样地熟悉,后来就通过街上的海报联想了起来。
虽然没有亲眼看过表演,但柯林也在杂志上看到过她的彩绘照片。
“为什么?”柯林问:
“整个公国的人都认识梅莉塔,你该不会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吧。”
梅莉塔沉默下来,虽然她是“戏院”的人,但一般很少参与秘密行动。原因就是外形过于出色,以及太多人见过她的脸。
对于大公来说名演员梅莉塔是一颗有力的棋子,但她确实不适合有些工作。就像一颗宝贵的明珠不应被置于暗处一样。
如果不是自己要求,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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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莉塔单纯是为了接近复生的莉狄娅才来,心境就如同修女前往圣地巡礼,她也有自己向往的,或者心怀嫉妒的神殿。
为此梅莉塔费尽心机,花费许久才得到机会,甚至动用了一些演技。现在连大公都不知道她参与到了有关温特的行动。因为如果埃德蒙德知道这件事,她未必还有机会离开都会剧院。
可结果在柯林的身边,梅莉塔并没有找到那具人偶的身影。
她知道人偶一定就在不远处,只是因为羞怯或谨慎才悄悄躲着她。也许自己还没有完全通过莉狄娅的考验。如果一个人还没有被她接受,即使莉狄娅如泉中精灵从他眼底下经过也只会视若无睹,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但是,梅莉塔毕竟亲眼领略过那具人偶无双的姿容,目睹过魔女莉狄娅由死物复生的奇迹。所以她相信自己以及获得某种召唤,如果莉狄娅没有继续出现,那只说明时间还没到罢了。
她开始安心地等待,就像假装不知道人偶的存在,去做眼下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自然而然地,梅莉塔的注意力来到了柯林身上。
毕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的莉狄娅偏偏会跟着这个人?人偶的复生又与他有什么关系?还有伯爵……是因为这个人才丧命的吗?梅莉塔带着满心疑问开始了合作。可随着日子过去,她的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了。
因为梅莉塔发现,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特异之处,也从来不表现出与莉狄娅有关的特质。
他没有那位魔女生机勃勃的邪恶魅力,也没有衰老国王的多疑和永不满足的渴望,甚至与这两者相反,梅莉塔觉得柯林早已是一块冷却的煤炭,不会伤到谁,但同时也毫无用处。
他们仿佛来自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故事,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这个人循规蹈矩,做事随便敷衍。每天一定会与人练习剑术,然后在同一家餐馆吃饭,下午五点一定结束工作。平时也没有什么喜好或娱乐,无聊透顶,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好像有种莫名的满足和感激。
这个人没想过必须树立威信,即使调查没进展也不会惩罚谁,所以,他和那近百个线人都成了表面的朋友,但这又是极为肤浅的交情。
因为那些人不会被柯林的善意感化,反而越来越应付了事,渐渐地,这些人完全把调查部当成了冤大头,领钱的慈善机器。
他们的搜索在过去的两周里早已陷入泥潭,可主导这一切的柯林却从没表示过什么。
也许他真的愚钝至此,对现状毫无察觉。或者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救下那个林地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梅莉塔隐隐感到厌恶,并且越发不解。
距离圣体会预测的已经所剩无几,温特会先一步找到幸存者,那个林地人似乎已失去生还可能。
梅莉塔再次压低帽檐,遮住自己那张太过有名的脸庞。她看着不远处正无聊地和一个蛇头打趣的柯林,不禁咬了咬银牙。
很快行动将会结束,而费尽心思的她却一无所获。
梅莉塔有些难过,直到后来的一天,无所事事的柯林却忽然走了狗屎运。
…………
…………
有运气的人才能成事,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表现。
但是,这个事实之下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别人完全没法理解你是怎么把事情做成的,他们就会把这个过于复杂的过程简单当成运气。
就像梅莉塔只以为柯林走了狗屎运,不知道为什么就找到了人,但其实她从来没看清柯林做了什么。
其实柯林的运气已经很差了。
动用施塔德机构的组织和人力,却仍然花了一周才找到人,这种运气简直就像是抽中了下下签一样。
当然,厄运和狗屎运一样,背后也总会有着更复杂的原因。
得到消息之后,柯林就独自前往了目的地,最后幸存者这些天所在的处所,下泽地一栋几乎没有特征的民宅。
而在他推开房门,感受到一门之隔骤降的温度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了。
因为找一个会吃喝拉撒的活人容易,要找一个死人却很难。
找一个永远不会腐烂发臭的死人更难。
柯林只看到一座四方而透明的冰棺,里面站着一个人,照片上的林地人。
他似乎是在睡梦中离开的,面目安详,时间被永远封存了。
圣体会的预测学手段确实从来不会出错,温特,公国最大的叛徒,确实在向幸存者接近。
甚至一直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