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所修道院学校庞大而久远的记录来看,施塔德的土地背景音始终在扬升。
结果是越来越频繁的精神偏移,某些人口中的“觉醒”。
这个可怕的趋势,在近一百年间没有加速,也没有减慢。无法阻挡,也没人知道该如何阻挡。
所以仓促间被推行的禁酒令,更像一种无计可施的挣扎。也许当局恰恰最明白这样做只是徒劳,但在这如天体运动般平稳,又无可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也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这片土地必在不久后沉入虚界,只是期限不明。
花枝纹饰的铸铁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闭合。在它彻底合拢之前,南希已经回头向修道院内走去。而柯林也将手放回大衣兜里,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在第九局和猎团的少数中上层眼中,“中尉”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所以这次他没有再带着面具,看起来和一个普通市民没什么两样。
修道院的山脚,修有专门供修士和礼拜者使用的电车轨道,等待两小时后,他挤在一群礼拜者之间上了叮当作响的班车,准备回到城市中去。
但在这期间,柯林也一直在心里想着。
说不定自己建立的施塔德机构,正在让末日提前到来。
哪怕那可能只是无关痛痒的零点几秒钟,或者一两天时间。
又如果世界的毁灭是可以预见的,现在的一切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摇摇头,停止了这些胡思乱想。柯林松散地耷拉下双臂,靠坐在了椅背上,目光扫过车内的人群。
上次以“柯林“的身份在街上闲逛,似乎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近来他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中尉”,这个比重不断地上升,直到一周前停止。因为现在除了一个人独处,“柯林”已经几乎只会在神学院露一下面。
结果在不带面具时,他反而会有隐约的不安。柯林总是下意识留意着周围人的面孔,觉得有谁会认出自己。
比如现在,不知是不是神经质。他隐约觉得座位左侧前方的一个黑色人影,似乎有些眼熟。
而且,那个人确实在看着自己。
穿着白色制服的车长总是晃动摇铃提醒路人,让这趟班车一直叮当作响。但它前进得比马车和汽车都平稳得多。皮质座椅的布局类似地铁,乘客分两排对向而坐。柯林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但这样并不能遮挡别人的视线。所以,他干脆也用余光观察起了对方。
车厢内光线昏暗,而那个人正好背着窗外的阳光。除了轮廓和一对眼睛之外,在柯林的位置上看不清其他细节。
但那欣长的身影却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人确实在看着自己。
这不是随意打量路人的眼神,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
以太场中的灵素忽然晃动了一下,就像水珠滴下后泛起的涟漪,但是被柯林捕捉到了。
有超凡者在场。
他隐约记得,这个人和自己在同一站上车,所以他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被跟踪了?明明自己现在还是“柯林”?
柯林的呼吸依然平稳,以免对方察觉到什么。隐藏着的手指则悄然抚上腰间的左轮。但在下一刻又松开了,因为这里还有太多无关的人。
为了不暴露身份,没有让歌蒂随时跟着自己,确实是一种失策。
心内海中,“栉火”的力量已经恢复大半,但以现在身体内晶图蔓延的情况,已经不再容许承受大规模的灵素溢出。
否则,自己很可能就等不到灵素潮汐的到来了。
有轨电车经过一个无人的站点,缓缓停下。柯林起身,礼让地走道中的人群中挪过。直到当走到车门旁,他猛然加快脚步,同时将衣兜里一直拽着的零钱向后抛去。说是零钱,其中还参杂着不少闪亮的奥里硬币。几个眼尖的乘客看见,立刻迈腿哄抢,在本就狭窄的走道上引发了不小的混乱。
柯林趁势出了电车,但他知道这样的方法不能拖住对方太久,立刻在垒放好的灰白色的石块间迅速奔走,寻找合适的位置。
此处是几块城区间的一小片采石场,离旧城的闹市有一些距离,似乎停工已久,有些荒芜萧条。
他靠在一摞石料之后,稍一犹豫,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左轮,启动金刚术的扳机。灵素连接建立起来,将遥远的阵地和心内海坐标相连,这本是用于保全躯体的巫术,现在反为柯林的身体带来了巨大负荷。因为仅仅是启动,就使得那些失控的晶图开始蔓延侵蚀正常机体,由于巨大的副作用,柯林的后背肌肉微微痉挛颤抖,很快渗出冷汗。
但他的内心依然冷静,开始一一猜测对方可能的来历。
大公?教团?卢卡?波尔的残党?还是那些因自己受损的地下巫师?
树敌太多,光是逐一考虑一遍,都要花不少时间。
电车走道上因奥里小小的混乱,似乎一眨眼就结束了。气动门在蒸汽喷泻声中关闭,乘客觉得占到了便宜,并不知道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身而过。车长不耐烦地晃动摇铃,电车重新开始行驶。
小小的采石场很快又恢复了寂静,然后,许久也没有再听到另一道脚步声。
那个人似乎没有追上来。就像这一切只是紧张过度的误会。
但一时之间的寂静,反倒让柯林清晰地回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身影感到熟悉。
没错,自己确实见过他。
送别马里齐奥的雾夜,那个巫师无声地站在码头车站的屋顶上。
而自己没有任何察觉。
回想着那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银线,只是被系在草木上,却又能平整划开玻璃,柯林心里就微微一寒。
“嗡——”
就像有小虫在耳畔振翅飞过,微小的,极易让人忽略的声音。但在它响起的瞬间,柯林却像跌倒般猛地向前扑去。因为他知道,那是银线切割空气的声响。下一刻,他的手掌已经在地面一推,脚步顺势前倾着往前冲出,干脆得就像子弹出膛,动作没有任何停滞。
他的背后是一方三四米高的厚重石料堆,也许有数百条石料被码放在一起。但在异常的声响之后,一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半角石屑地从石条上无端脱落。
但柯林只瞥了一眼,知道自己背后那一整堆石料已被全部切割开,只是断口过于平整,才使它们没有立刻崩塌。
沸腾冒渎之火。
异样的火焰,一瞬间从柯林的匕首上腾起,就像活物附生于刀刃。焰形扭曲如毒雾,而它色彩则病态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凭借对那脱落石屑的一瞥,柯林已经对银线的走向有了判断。那道细小的嗡嗡声若有若无,但一直没有中断停止过,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飞蝇在耳畔紧紧地追随。也许它确实近在咫尺,柯林后颈的皮肤仿佛感受到寒意,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飞蝇声猛然变调,是巫师操纵着银线改变了走向,霎那间柯林也从一个精准的角度向后刺出匕首。结果一如数日前曾发生的那样,银线触及火焰,就像被炙烤的蛛丝般熔化崩断。飞虫声忽然消失,柯林的耳边也同时炸响了一道琴弦断裂声。
他感到耳朵一阵剧痛,用手稍微一摸就碰到了粘稠的鲜血。但听觉仍然正常,只是耳廓不小心让那银线挂到一下,却险些被整只削去。
灵素增压。
柯林没有放过这一隙喘息的时机,立刻开始调整体内灵素的状态。这时已经顾不上后遗症的问题,让生命丰饶疯狂地向炉床中涌去。炉床回馈的高压灵素,在异常蔓生的晶图中四处冲撞。幸好这痛苦是渐进升级的,让柯林还有机会一步步去适应。否则他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解除对方第一次攻击时柯林已经转身,从而看到对手的面容。那是一张毫无特征,又模糊不清的脸。不会引起路人的注视,看了也不会留下印象。也许是某种类似“迷雾”的认知干扰术。
短短瞬息之间,灵素增压完成了。但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柯林轻轻叹息,他明白自己又一次透支,而且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你是谁的人?”柯林声音低沉地问。
面目不明的巫师远远地站在石料堆上,沉默着,不见有什么动作。
但飞虫的嗡鸣却再次响起。这次,它们的声势不再细微。甚至让柯林联想起了蜂群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