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大获全胜的梁军将士,依旧在打扫战场。
白发苍苍的萧渊藻,看着眼前遍地尸体,还有无数俘虏以及缴获的物资,想到了那日的京口之战。
那日,他被扮做官军的叛军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丢了京口。
京口关系着建康安危,结果却在他的严密提防下丢了,这让萧渊藻羞愧不已,自那时起,便憋着鼓劲,要以牙还牙。
今日一战,官军大获全胜,俘获大量俘虏,还有许多兵仗、辎重,可称大捷。
憋在萧渊藻胸膛中的恶气,可是痛痛快快出了。
数十骑缓缓过来,当先数人下马,取下铁面,来到萧渊藻面前行礼,为首之人,却是材官将军李笠。
“李材官使得一手好马槊,在敌阵四处冲杀,当面无一合之敌,老夫在阵中见了,都觉得热血沸腾啊!”
萧渊藻由衷夸赞,一身血污的李笠赶紧回答:“哪里哪里,多亏节下信任,将战马调拨末将,末将才能率军突袭。”
“不,别人即便敢冲,也冲不动,李材官,你可真让人刮目相看呐!”萧渊藻说完,看向李笠身边一人,却是李笠的部曲督梁森。
“这位梁壮士,果然骁勇,率先冲阵,硬是把敌阵击穿,好身手,好武艺!”
梁森只是说“不敢当”,萧渊藻见着这位两位如此骁勇,颇为感慨。
此次作战,战法极其冒险,萧渊藻认为李笠这种从没率领骑兵打仗的人,根本就无法带着骑兵突破敌阵。
但是,李笠演示了左右开弓,又展示了使槊的技艺,才让他下定决心赌一把。
毕竟,既然连他都不信李笠能带骑兵突击、三百部曲骑上马就能冲锋陷阵,交手的敌军,更不会相信了。
萧渊藻大概知道李笠的出身,现在目睹李笠和部曲在阵中表现,又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家境贫寒的鄱阳渔家子么?怎么学的骑战技艺?
这两位身材魁梧,膂力过人,还左右驰射,舞起马槊犀利无比,敌军之中竟然没有对手。
萧渊藻想到了许多将门子弟,觉得绝大部分人好像都没这两位雄壮。
李笠和萧渊藻交谈着,梁森则看着手中铁面,端详着上面的痕迹。
方才冲杀,迎面飞来一箭,若不是有这铁面护着,他就已经被这一箭射中面门,当场阵亡了。
梁森将面具收好,看着身上铠甲的斑驳血迹,又看看一片狼藉的战场,感慨万千。
果然,水寇没法和战兵比,方才一场厮杀,只要稍不留神,他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如此血腥的战场,让他觉得兴奋异常,冲锋陷阵的感觉,回想起来,依旧让他觉得呼吸急促。
苦练六年的本事,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材官营,将领打扮的黄姈,看着沾了一身血的兄长黄?下马,有些担心,却听黄?唉声叹气:“我怎么就不多带一只箭呢!”
“怎么了这是?”黄姈问,黄?一脸懊恼,随从亦是如此。
“我方才追那敌军将领,一路追,一路放箭,哎哟,射到后面,就剩他一个人了,结果我也没箭了!”
黄姈问:“为何用箭射?追上去用马槊捅不行么?”
“妹....没、没好马啊,他的马跑得比我的马快,哎哟要是有匹好马,我就把他首级给带回来了!”
黄?半是兴奋、半是惋惜的说着,黄姈见其没事,放心许多。
当然,她最牵挂的是亲自冲锋的李笠,不过李笠平安无事,她就放心了。
看看四周,看看大量被俘的敌兵,以及陆续运回来的辎重,黄姈知道官军这次打了场大胜仗。
一如李笠所设想的那样,把大鱼引来,然后将其钓起,然而,大鱼太多,钓不过来。
黄姈从李笠口中得知,知道此次出击并不是平叛,而是钉在句容和延陵之间,掣肘东面晋陵敌军。
现在打了个大胜仗,敌军不会再小瞧这支官军,但是,对方如果够精明的话,就明白这支军队,其实无力东进。
想着想着,黄姈有些失神,本来不该有失的京口,居然丢了,以至于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被侯景这只疯狗窜到江南,祸乱三吴。
现在,朝廷能做的,就是等勤王军抵达建康,然后集中兵力进攻叛军。
只是这需要时间,那么,三吴之地的百姓,在这段时间里就要倒霉了。
感慨之余,黄姈又有些庆幸,庆幸鄱阳没有被战乱波及,不过若是让侯景得逞、攻破台城,那么接下来,各地都不会安宁。
然而,若没有战争,像李笠这样出身微寒的人,怎么会有出头之日?
黄姈再次看着尸横遍野,觉得很矛盾。
。。。。。。
夕阳西下,营地里升起一股股炊烟,各处营帐都是一片欢声笑语,经历了一场大胜的将士们,各自围坐在一起,诉说着今日作战时的种种心得。
材官营营地,惊魂未定的新兵们,被各种情绪所纠缠,有人经历了极度血腥后开始傻笑,有人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得魂不守舍,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又有人神采飞扬的说着参战经历,还有人若有所思,一边听同伴说笑,一边想着事情。
巡营的李笠,见着此情此景,有些感慨,他已经安排人员和这些新兵进行了座谈,缓和他们的紧张情绪。
并且做了安排,若夜里有人做噩梦惊醒大喊大叫,巡夜的人要宽容些。
随后几日,要组织新兵进行团体活动,多一些欢声笑语,让他们把心中的不安、恐惧、惊慌释放出来。
毕竟,这些兵绝大多数都是平民,没杀过人,也没见过血腥战场,今日一战,心里肯定会有阴影,晚上做噩梦理所当然。
军营严禁夜里喧哗,防的是“营啸”,但李笠决定自己军营要‘人性化管理’,得要容忍新兵们的各种“战争创伤综合症”发作。
那一世,他上班时无意看见血腥的交通事故现场,当晚就做了噩梦,几天都不好过,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事故现场的残肢断臂。
现在,这些新兵在战场上受了刺激,需要时间适应、恢复,若是军营里的管理过于压抑、不近人情,恐怕会把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逼疯。
见黄?巡营归来,李笠低声交代:“毫无疑问,军中有敌人细作,但是急切之间无法揪出来,你仔细盯着。”
“决不能让士兵单独外出,也不许外人随意入我军军营。”
“明白。”黄?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防内贼的重要性。
“这不是小事,我们要提防细作造谣、传谣、扰乱人心,既要在明面禁止士兵打听消息、散布各种不利言论,也要暗中观察,看看哪些人不安分。”
“放心吧妹夫,我们迟早要把这些老鼠都揪出来。”
“不急,先判断哪些人可能是细作,留着,或许日后还有用的。”
李笠交代了几句,黄?离开,他没有回自己的大帐,而是转到一处角落。
那里有一座帐篷,外围有士兵把守,李笠用布巾将脸蒙上,接过士兵刚来带来的一个食盒,走了进去。
帐篷里有个木笼,笼子里坐着个年轻人,其人身着破旧戎服,面容英俊但脸色惨白,盘腿坐在笼子里,头向后靠着栅栏,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却是李笠的一位熟人,未曾料竟然在战场上碰到了。
方才李笠得胜回来,经过一群俘虏时,发现人群之中,竟然有熟人。
此人当初受他雇佣,接近临贺王萧正德的柳夫人,助他送萧正德上西天。
既然是熟人,李笠打算帮对方一把,暗中命人将其单独安置在此处,现在,以‘燕郎君’的语调,问:“老兄别来无恙,为何在此?”
胡炜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蒙着半边脸的男子,有些迷糊,不过很快从熟悉的语音之中,想起此人为谁。
于是惊讶不已,艰难开口:“燕、燕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