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鄱阳王府一隅,院子内一房间里传出些许哭声,这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怨气、恨意,又有委屈,让人听了之觉可怜又可怕。
加上夜色的渲染,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值夜的侍卫,因为是在院外,所以听不太清楚哭声,而院内值夜的仆人,一个个低头不语,只当没听见寝室里传出的动静。
寝室内,萧十一郎嚎啕大哭,向李笠诉说着心中苦闷,房里又有一人,坐在旁边不发一言,却是那个身着戎服的长脸中年人。
李笠不知道这个中年人的身份,琢磨着此人在一旁倾听,大概是怕熊孩子忽然撒泼打人,也好当场阻止。
他只当此人不存在,而萧十一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他并未不是只听不说,化身心理医生,为这个忧郁少年排解心理障碍。
当然有心理障碍,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暴跳如雷的亲生父亲拿刀指着,差点就被对方‘大义灭亲’,这种刺激难道不会让少年产生心理障碍?
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口中套话,对于李笠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现在,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前不久,时任雍州刺史的鄱阳王,在雍州襄阳的王府里设家宴,和家人一起共叙天伦。
席间,鄱阳王的儿子们纷纷表演节目,萧十一郎也准备了节目,并亲自向耶娘、阿姨们、兄弟们表演。
结果演砸了,当众出丑,被兄弟们嘲笑。
当众出丑,对于一个十来岁的顽皮少年来说就是一种耻辱,而让萧十一郎恼火的是,他表演的道具明显被人动了手脚,才导致表演失败。
下场后,他追问左右,发现几个可疑人物,正是平日里和自己不对付的几个兄弟,也是表演搞砸时,嘲笑自己最起劲的那几个人。
萧十一郎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表演,就是为了得耶娘夸奖,要在兄弟面前给自己和阿姨长脸。
结果被人恶意破坏,还大失颜面,他当然不甘心。
当时他就气的脑袋发胀,直接在席间闹起来,扯着那几个人,要阿耶主持公道。
然而,这种事情口说无凭,萧十一郎并无真凭实据,来证明自己的表演是被这几个兄弟搞了破坏,鄱阳王自然没当一回事,认为是小家伙迁怒于人。
不仅如此,那几个兄弟见萧十一郎没有证据,冷嘲热讽起来,脑子一根筋的萧十一郎被激得失去理智,当场和兄弟们撕打。
他这么一闹,即便本来有理,也变得无理。
家宴,讲的就是一团和气,夫妇相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姒娣相善。
鄱阳王有十几个儿子,即便兄弟们实际关系不好,各自生母之间明争暗斗,也要维持一种兄友弟恭、姒娣相善的氛围。
结果熊孩子打破了这种氛围,让做阿耶的鄱阳王十分恼火。
更要命的是,萧十一郎和兄弟在席间斗殴时,失手将嫡母、鄱阳王妃砸伤了。
庶子打伤嫡母,这还得了!
一错再错的萧十一郎,激得鄱阳王暴跳如雷、情绪失控,当场就拔了侍卫的佩刀,要砍逆子。
萧十一郎被阿耶用刀指着,口口声声骂着‘逆子’,而生母哭喊着挡在面前,自然是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也亏得世子和侍卫拼命抱住鄱阳王,帮忙求情,才没有让鄱阳王真的挥刀砍向儿子。
好好的家宴,被萧十一郎搅黄了,他和兄弟斗殴、误伤嫡母,可谓‘罪大恶极’。
所以萧十一郎被阿耶送回鄱阳,闭门思过。
但他一直觉得委屈,心里有火,愈发暴戾,如同疯子一般,成日里打砸、打人,李笠现在一步步诱导对方,让这个熊孩子自己把心中委屈说出来。
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萧十一郎当然觉得委屈,而李笠很快便总结出来对方委屈的几个原因:
第一,他辛辛苦苦准备节目,吃了不少苦,还受过伤,本来是要在家宴上表演后,让耶娘和兄弟们高兴。
结果因为几个兄弟暗中搞破坏,表演搞砸了不说,还在耶娘和兄弟们面前丢脸。
第二,明明是有人使绊子陷害他,阿耶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怪罪他。
第三,他打架是不对,但对方几个打、骂他一个,阿耶不呵斥别人,呵斥他。
第四,他不是故意砸阿娘,阿耶却拔刀要砍他。
向来不把下人当人看的萧十一郎,之所以今日和李笠说了这么多,完全是那日以后,有许多话无人倾诉。
如今李笠稍微引导,便如开闸洪水一般喷涌出来。
还边说边哭,那长脸中年人在一旁,脸色也不好看,李笠等萧十一郎哭够了,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开导起来。
“郎君,且听小人剖析一二....”
“郎君和大王,一辈子都是父子,所以,郎君无需担心从今往后,再见不到大王...”
小孩子的耐心有限,理解能力有限,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无法持久,李笠开门见山,直击要害:
“但是,小人以为,郎君以表演杂耍来寻求耶娘、兄弟认可的办法,简直可笑。”
被人嘲讽“可笑”的萧十一郎,忘记愤怒,认真的看着李笠,想要听李笠给他指点迷津。
李笠缓缓说着:“郎君想要得耶娘、兄弟认可,所做事情好与不好,总有个尺度评判,那么,表演一个节目,其评判尺度是什么?”
“郎君表演的节目,好看与否,因人而异,甚至完全在兄弟们的一念之间,他们若嫉妒郎君的才华,那么即便节目再好看,也不会说个‘好’字。”
“郎君绞尽脑汁准备节目,还要日夜排练,为此吃了不少苦,受过伤,但郎君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果,对方轻飘飘几句话就否定了,郎君觉得,这公平么?”
萧十一郎听得入神,不住点头,听到后面李笠问“这公平么?”,他深有感触,握紧拳头:“这不公平!”
李笠继续说:“所以,小人才说郎君此举简直可笑,根本就是给对方递去一把刀,让对方拿着刀,任其随意往自己身上戳。”
“郎君被人戳得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可在大王眼中,这算什么?郎君可是自己把刀递给人家的,大王还以为郎君是和兄弟们闹着玩。”
听到这里,萧十一郎愣住了,李笠的比喻很贴切,但没人跟他这么分析。
“那么,对于大王而言,郎君在家宴上忽然发作,那就是莫名其妙,更别说郎君口说无凭,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几个兄弟暗中下绊子,才让表演失败。”
“如此一来,让大王如何为郎君主持公道?郎君是大王的儿子,其他人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
“正所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大王肯定要讲理的,不然郎君让大王怎么办?”
“再说了,郎君在酒宴上和兄弟们扭打成一团,把好好的家宴搞得一团糟,大王难道不生气么?”
“换做郎君,自己主持的酒席被人搞乱了,郎君也会生气吧?”
“最后,郎君随后捞起一个碗就扔,这举动多危险?”
“席间都是郎君的兄弟,还有耶娘、阿姨们在,即便这个碗没有砸中王妃,砸中其他郎君、阿姨,难道就是好的?”
李笠剖析得很细也很简洁,萧十一郎听得默默点头,旁边那长脸的中年人亦是如此。
其实这个道理,左右都已经反复劝过萧十一郎,奈何萧十一郎就是不听。
如今同样的道理,被李笠用另一种方式说出来,萧十一郎毫无抗拒,这让那中年人不由得多看了李笠几眼。
最后,李笠做了总结:“郎君应该做些评判尺度公正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而表演,并不合适。”
“一场表演好不好看,完全是由观众说了算,也就是说,有人硬是说不好看,你都拿他没办法,对不对?”
这话算是说到萧十一郎心里去了,几乎要把头都点得如同鸡啄米。
“所以,郎君是走错了路,事倍功半,越努力,却越难受,用心付出了许多,可收获的,一直都是嘲笑、讥讽和不体谅!”
李笠的话,听在萧十一郎耳里,宛若钟声回荡,震得耳朵嗡嗡响,因为这就是他觉得委屈的原因。
其他人,都不知道劝解过他多少次,但没有一个人,能把话说到他心坎上。
李笠就不一样!
萧十一郎猛地抓住李笠的手,眼巴巴问:“那我该如何是好?”
李笠却自顾自的说下去:“大王平日公务繁忙,儿子众多,恐怕郎君想要见上大王一面都不容易,所以想要别出心裁。”
“那么对于大王来说,明明有一条近路、好走的路可以到大王这里来,郎君偏不走,反倒要绕远路,还越走越远,这不是让大王觉得莫名其妙么?”
“结果,郎君走在荆棘丛中,被荆棘刮得浑身是伤,难受得很,却离大王越来越远,而大王看着郎君越走越远,还以为郎君不想认阿耶了,难道心里不难受么?”
萧十一郎听到这里,心里难受得慌,竟然抱着李笠的手臂哭起来。
他这么折腾,当然是想亲近阿耶,奈何能见到阿耶的次数不多,好不容易见到了,想表现一二,得阿耶夸奖,却被人使绊子,反倒让阿耶愈发疏远自己。
这样的感觉很难受,那天自己被阿耶当众责骂、拿刀指的情景,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晚都会梦到这一幕,随后哭喊着醒来。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没人给出他觉得可行的建议,他很害怕,于是愈发倾向于迁怒身边人,动辄打骂。
今日,那几个僮仆在服侍过程中稍有怠慢,便激怒了心中伤口流血的少年,才有了疯狂追砍的那一幕。
李笠被这小胖子抱着手臂哭,眼泪、鼻涕都抹在衣袖上,感觉很尴尬,无意间瞥见旁边那长脸中年人,竟然一脸黯然。
于是心中纳闷:你谁啊?这么感同身受?
见小胖子被自己说中心事,哭得稀里哗啦,李笠知道今晚怕是不得消停。
反正他来王府,就是要来化解自己的‘劫难’,干脆早点把这小胖子的问题解决,也好早日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郎君莫要伤心,小人或许能为郎君想一些办法。”
李笠如是说,见小胖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却不急,而是做了要求:“请郎君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明日,小人为郎君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