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鄱阳城东,东湖湖畔一处茅舍边,李笠蹲在木架前,看着架上的水老鸦,很想伸手摸一摸。
那一世他被人忽悠,与水老鸦合影被讹了钱,这一世他真想“回本”。
可见着水老鸦那如同铁钩的嘴,李笠觉得还是不要贸然出手。
前几日他被王府小郎君咬出的伤口,亏得及时敷了草药,不然怕是要化脓了,若是现在被水老鸦啄伤,又要花钱。
啄伤了手也就算了,水老鸦捕鱼时喜欢啄鱼眼,李笠就怕自己的眼睛被水老鸦啄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旁边,一名少年拎着木桶走过来,将桶里的小鱼拿出来,喂这些一身乌黑的游禽。
这个时代的渔民,已经想出许多办法来捕鱼,而饲养水老鸦捕鱼,不是什么稀奇事,到了后世,水老鸦捕鱼则成了景区的“人造风景”,以此吸引游客驻足观赏。
但是,各地只有些许老一辈的渔民掌握饲养水老鸦、指挥水老鸦捕鱼的技能,新一代的年轻人,对这种落后的捕鱼方式不感兴趣。
所以,水老鸦捕鱼,就只能作为景区特色项目,苟延残喘了。
“水老鸦孵出来,雏鸟全身无毛,耐不得冷,也不能太热,住处又要适当通风,所以茅舍的搭建有讲究...”
少年一边忙,一边向李笠介绍饲养水老鸦的心得。前不久,他们父子和李笠比赛捕鱼,输了,惹怒王府小郎君,差点倒大霉。
多亏李笠帮忙,父子俩逃过一劫。
当时,李笠说要向父子俩学习如何饲养水老鸦,如今人来了,父子俩当然要将饲养心得倾囊相授,毕竟对方是救命恩人。
“过得七八日,幼鸟身上开始长出绒毛,需要进食,但是家养的水老鸦,不太会喂自己的子女,所以得人来,将小鱼装入竹管,再把竹管伸入幼鸟口中,如此喂鱼...”
“到了六十余日,可以跟着成年水老鸦出去捕鱼,当然,这时候还捕不了多少,主要是跟着学。”
“到了一百五六十日,学得差不多了,就能开始自己捕鱼,但要成为老手,至少得两年以上...”
“水老鸦看着和鸭子差不多,能在水上游,但羽毛不耐水,入水多了,羽毛湿透,就得上架晾晒翅膀...”
李笠听着听着,心中算了一笔账,虽然只是大概一算,却算出养水老鸦捕鱼不划算。
水老鸦是活的,不是渔网、钓车,所以每日要进食,这是开支。
冬天,天寒地冻,水也冰冷,水老鸦是不能频繁下水的,不然容易冻伤、生病,还得待在相对温暖的鸟舍里。
每日不工作,却要吃鱼,这是开支。
自己繁殖水老鸦,要有人守在鸟舍,细心照顾雏鸟、幼鸟,这期间,没有收入,又得喂鱼,是开支。
用水老鸦捕鱼,水老鸦喜欢啄鱼眼,把鱼叼上来时,弯钩一般的嘴,喜欢叼着鱼头或者鱼鳃,所以,被水老鸦捕上来的鱼,伤势不轻。
当日卖不掉的鱼,即便暂养,也活不久。
还有,水老鸦身上有一股异味,而其口水据说味道也不小,捕捉上来的鱼,若不太大,会被其含在嘴里,所以鱼身上有味道,讲究的人不吃。
综合考虑,养水老鸦捕鱼,经济效益不及网捕。
但这样的捕鱼方式既然能够延续千年,当然也有可取之处,小家小户人丁稀薄,置办不了大船、大网,如同养鸡鸭一般养水老鸦来捕鱼,还是不错的选择。
前提是会养。
所以,养水老鸦是渔民世代相传的一种技能,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告诉外人,有种“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讲究。
李笠算了一笔账,放弃了饲养水老鸦的想法,看着少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问:“你们给王府做事,日子过得下去么?”
“唉,饿不死罢了。”少年叹了口气,“我家是王府的府户,生是王府的奴,死,是王府的鬼,日子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也就只有死了。”
“怎么会呢?”李笠明知故问,“大王和家眷,几乎都不在鄱阳住,不需要那么多供给,不像我们,每月有定额,完不成,就要吃鞭子。”
少年苦笑着,喂完水老鸦,坐在一旁:“大王和家眷是不在,但管事们要吃喝,要赚钱上交,我们这些府户,每月也有定额的。”
“别处不说,就说这里,东湖,你是知道的,等同于王府产业,寻常人要到东湖捕鱼,得交钱给王府,而我们,也得给。”
李笠倒是有些吃惊:“怎么,你们不是王府的奴仆么?在王府的地盘,为王府做事,还要交钱?”
少年点点头:“对呀。”
“这不就是...类似于守户犬守门,还得自带骨头?”
“你这么说也...也没错了....”少年说完,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不远处的水里,“管事们也有仆人,也有家小,也要享受,他们不吸我们的血,如何吃得饱?”
“我们本来是为大王还有家眷们做事,现在,还得为管事、管事家人,还有那些得宠的仆人做事,身上扒着一群吸血虫。”
“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病了,都没钱买药,只能向管事们借。”
“借债的利息高,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完....”
少年说着说着,惨笑一声:“阿耶说了,我将来若是有儿子,我家的债,如今已经记到我儿子身上去了....”
沉重的话题,让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李笠感同身受。
这个时代的平民,日子过得不容易,丰年不过果腹,灾年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
给官府当编户民,赋税、杂役沉重;给贵族、世家、官宦人家当庄客、佃农,杂役没有了,但依旧被吸血。
逃亡做山湖人,一样被豪强大户、寨主们吸血。
朝廷连年大赦,但逃亡的百姓越来越多,没几个“走回头路”。
李笠看看左右,见没有人,便问这个名为贾成的少年:“如今王府里,哪几个管事好说话的?哪几个凶神恶煞的?日后我碰见了,也好心里有个数。”
贾成哼了一声,指着木架上站着的水老鸦:“你看看,这些水老鸦,有什么差别么?”
木架上的水老鸦,身上都是黑色,贾成的意思,就是“天下水老鸦一般黑”。
李笠看了看水老鸦,又问:“那个詹管事,为人如何?有何喜好?”
贾成闻言有些迟疑,看看左右,问:“李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得罪了詹管事,可能要被他弄死。”李笠苦笑着,贾成闻言脸色一变:“你快跑呀!跑去别处,跑出鄱阳郡!”
“跑?跑去哪里?我一家人无依无靠的。”李笠叹着气。
鄱阳内史柳偃忽然发病,据说病得不省人事,极有可能是去年患病后,病灶未除,如今复发。
如今郡里民务由长史代理,军务由司马暂行。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柳明府’自身难保,恐怕那詹良要作妖了。
李笠无路可逃,只能想办法自救。
却也只是兔子蹬鹰似的自救。
。。。。。。
东湖东畔,鄱阳王府别业内,一处院子里,王府管事詹良正在凉亭下乘凉,躺在榻上,翘着腿,有一名小童在旁边摇扇。
榻边放着食碟,碟子里放着洗干净的葡萄,詹良时不时拿来吃。
又有两名小童在一旁煮茶,茶香四溢。
鄱阳城里的鄱阳王府,算是王府“老宅”,但是平日里冷清,因为鄱阳王和家眷很少在王府居住,所以管事们很悠闲,不需要伺候人。
但是,每年都会有些许王府家眷到鄱阳小住,所以管事们倒也不至于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仆人。
詹良负责收账,却要抽空陪着几位小郎君玩耍,如今忙里偷闲,抓紧时间休息休息。
秋天就要到了,来鄱阳小住的家眷们,很快就要返回襄阳,赶在重阳节前和大王团聚,等人一走,管事们就可以过上悠闲的生活,忙自家的事情。
茶煮好,端上来,詹良却不急着喝,而是继续吃葡萄。
院门处响起脚步声,几个壮汉领着一对父子走进来。
正是养水老鸦的那对父子。
贾平见着詹良在凉亭里,领着儿子贾成“扑通”一声跪下:“管事息怒,小人那日已经尽力了。”
詹良闻言坐起,看着贾平,笑容和蔼的说:“你尽力了?呵呵。”
“郎君年纪小,心善,被你糊弄过去了,我不一样,这几日忙着别的事情,让你苟延残喘,现在,该算算账了。”
贾平和贾成不住求情,但詹良不为所动,让人拿来皮鞭,沾了水,在贾平眼前晃悠:“说,你儿子那一份,你要受么?”
贾平知道躲不过,面如死灰:“小人,小人.....小人受了...”
“你想不受,父子俩都平平安安,也行。”詹良摆摆手,让拿着皮鞭的人后退,自己下榻,走下台阶,来到少年面前。
“我听说,那鱼梁吏,昨日到你那里了?”
贾成有些惊恐:“鱼..鱼梁吏?”
詹良有些不耐烦:“就是那姓李的鱼梁吏,前几日和你父子比赛捕鱼的那个小子!”
“啊,是他..是、是,他是来小人家里了。”
“他来你家做什么?”
“是来学如何养水老鸦。”
“是么?他...”詹良沉吟着,盯着贾成的眼睛:“他没别的事?还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譬如,打听起王府里的人、事?”
“呃...没有...”贾成摇摇头,目光有些躲闪。
“哈哈哈哈,好,好!”詹良笑起来,“你真是得寸进尺啊,也罢,来人,把这小崽子扔到犬舍里锁着!”
“不!不!!!”贾平哭喊起来,想要膝行上前求情,却被人踩在地上。
贾成浑身颤抖起来:“管事!管事!那小子打听起王府里的事了,打听了,打听了!”
“打听了?”詹良弯下腰,看着贾成:“打听了什么?”
“就是问王府里的小郎君,何时回襄阳。”
詹良问:“何时回襄阳?还有呢?”
“还有...就是问了小郎君平日里喜好什么之类的。”
詹良闻言想了想,再看看贾成,似笑非笑的问:“就这么多?”
贾成点头:“就是问了这些...”
“好,很好。”詹良又笑起来,挥挥手,“把这一大一小,锁进犬舍里!”
“不要,不要啊!!”贾成哭起来,不住磕头求情。
额头磕在地上,‘碰碰’作响,口中哭喊着:“真没有了,真没有了....”
詹良又想了想,见这对父子凄凄惨惨的模样,不像隐瞒不报的样子,示意左右将两人放了,带出去,自己琢磨起来。
柳偃病倒了,病得很重,所以...
你个小崽子日盼夜盼,盼郎君早日离开鄱阳,如此一来,就不用入王府饷家了?
詹良来回踱了一会,暗下决心:
好,你这么盼着小郎君回去,我就在小郎君回去之前...弄死你个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