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晨,元日大朝会在太极殿进行。
参加人员数以千计,满朝公卿,以及各地州官、边地豪酋云集皇宫,向御座上的皇帝道贺,并汇报地方情况。
昨夜守岁没怎么睡觉的李笠,此刻精神抖擞,逐一听取方伯的汇报,并与大臣们商议重大国务。
现在,是贞元十一年,他当皇帝,已满十年。
大权在握的感觉,很不错,权力使人年轻,所以如何会觉得疲倦?
更何况,有好消息传来:李昕收复汉中,梁州地区,再入朝廷的控制之下,蜀地门户彻底掌握在楚国手中。
周国的“右臂”,继“左臂”之后,彻底被切断了。
对此,李笠当然高兴,而这十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也做了许多铺垫,现在,是出成果的时候了。
便在大朝会上,宣布几个“决定”:
一,各州取消“中正”官职。
此诏令,宣告九品中正制的彻底“死亡”,因为“州郡中正官给人才评品级”这一制度,为九品中正制的根本。
根没了,“树干”当然也就随之“枯萎”。
而之前,虽然楚国推行科举,依旧在州一级设有中正官,算是一个过渡。
现在过渡期结束,取消中正官,从今往后,一个人呢但凡想入仕,要么凭军功或者门荫,要么参加科举。
门第,不在是入仕时必须考核的硬性指标。
一个人,是不是人才,中正说了不算,新规则说了算:科举考试成绩,或者军功。
无论是士族、庶族还是布衣,想当官,要么提笔在科举考场厮杀,要么提刀在战场玩命,亦或是父辈用玩命换来的军功,为儿子换取入仕的机会。
这就是规则,楚国不亡,规则就一直在。
但是,楚国并不是天下第一个废除或者抛弃九品中正制的国家,当初的西魏、现在的周国,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在实际上抛弃了这个腐朽的制度。
因为周国没有中正官或类似官职。
废除九品中正制的诏令当众宣读后,文武大臣,面色各异。
对于庶族乃至微寒出身的文武官员来说,九品中正制的寿终正寝,就是将禁锢庶族数百年的牢笼打破,值得欢呼雀跃。
而对于士族官员来说,这意味着延续了数百年的士族政治特权,在制度上消失了。
士族子弟靠着门第、阀阅轻松做官的时代,至少目前来看,已经结束。
如果有得选,他们当然要反对,而且是强烈反对。
然而,楚国皇帝,不在乎他们的反对。
皇帝直接掌握着军队,军队从上到下,都和士族没什么瓜葛。
一大群武勋靠着楚国的新制度,稳稳保住自己和儿孙的富贵,又如何愿意回到当初萧梁时那种“文贵武轻”的旧时代?
大量庶族子弟,就等着通过科举考试入仕、当官,又如何愿意恢复九品中正制?
所以,士族官员们心中再怎么不满,又能如何?
第二个决定:从今年开始,正式在官学推广“拼音法”,给字注音,其音,为雅言正音。
“拼音法”经过无数学者的完善,已经“正式定稿”,可以全面推广,朝野内外早有心理准备,都认为这样的改革很有必要,所以诏令宣读后,并无什么波澜。
第三个决定,科举考试改革,在县试、州试、省试的现有三级考试之上,增加“殿试”,主考官为皇帝。
参加殿试的考生,是在省试里脱颖而出的南、北榜士庶考生。
在其入仕待遇不变的前提下,若能通过殿试,可入新设“翰林院”,任“翰林编修”,于禁中任职。
历练一段时间后,由吏部铨选任官。
这个决定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别,但意义十分重大:
殿试中选的考生,等同于天子门生,前途一片光明。
而入翰林院任翰林编修,就是直接到皇帝身边当侍从文官,一旦被皇帝看中,接下来,就能平步青云。
这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机会!
第四个决定,对于违法的文武官员之处置,除非谋逆、弑杀父母等不赦重罪,否则慎用死刑,改为流放三千里:
流放地在岭南,桂州、广州或者交州。
视罪行,分为一人流放,直系亲属陪着流放,举族一起流放等等,刑期各有不同。
这么一改,意味深长:对于许多人来说,意味着一旦在官场上“犯事”、“倒霉”,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虽然流放岭南那烟瘴之地,和死差不多,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或许熬个几年,熬得朝中形势变化,自己还能回来。
所以,被政敌赶尽杀绝的可能性降了一些,不过,保不齐在流放途中“暴毙”,亦或是死于流放地。
但即便如此,有苟延残喘活下去的机会,总归比直接被砍头好得多。
第五个决定:门下省、中书省正贰长官,如尚书省般,实行任期制,七年一任,不得连任。
却可以流转:卸任尚书省八座尚书,可以流转至门下省、中书省任职,当然,也可能是外放地方。
具体怎么流转、选举、外放,自有相关制度。
而之前作为八座尚书议事会议副手的“参议”,此官职正式定下,为三省主贰长官、八座尚书的“候选人”之一。
这个决定,不是李笠突然定的,事前经过长时间的酝酿、讨论和铺垫,所以许多高官之前就已经知道。
现在宣布,算是定调。
比起前面几个诏令,这个消息,才真的让满朝文武精神抖擞。
楚国以群相取代独相,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主贰长官,就是宰辅级别的官员。
若把六部尚书算在内,宰辅的官位多了一些,如今全面实行任期制,意味着“宰辅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成为可能。
皇帝明显是订了一个新的游戏规则,让文武官员根据这个规则,“体面”的争夺宰辅之位。
各派系的官员斗在一起,相互掣肘,形不成合力,对于皇权的威胁,自然就大大减轻。
但由此引发党争,进而导致“只对人、不对事”的恶性党争,怎么办?
。。。。。。
下午,李笠在听涛阁与太子李昉交谈,说一些机密之事。
今日的大朝会开了大半天,颇为消耗精力,李笠散朝后小睡了一下,恢复精神,便和儿子探讨起权力的本质来。
权力的本质是什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李笠认为,权力的本质,就是对“服从”的认同。
村长之所以能成为村长,不是因为他有这个名号,而是大部分村民认为服从这个人,对自己有利,才会认同对方“村长”的地位。
所以权力即服从,来源于服从者心目中对被服从者中的定位。
被服从者的定位有四种:利益保护者、利益带来者、利益损害者、观念上认为应当服从的被服从者。
那么当“被服从者”是皇帝时,在身份各异的服从者看来,他们服从这个皇帝的权威,可能是基于什么原因呢?
一,我是庶族子弟,皇帝兴科举,让庶族子弟有入仕、受重用的机会,所以,我要给他卖命,给皇帝卖命,就是保障我和家族的利益。
这时,皇帝是利益保护者。
二,我给皇帝卖命,皇帝会引我做心腹,我就能执掌机要,形如宰辅,这时,皇帝是利益带来者。
三,我不给皇帝卖命,皇帝一不高兴把我砍了,这时,皇帝是利益损害者。
四,皇帝有大义名分,作为臣子,就该效忠皇帝,为皇帝卖命,这就是第四类:我作为臣子该服从皇帝,所以服从。
然而事实上,许多皇帝在臣子心中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呢?
晋、宋、齐、梁,朝代更替之际,为前朝尽忠死节者,有多少?
说一千,道一万,利字当头:我当前朝忠臣,有什么好处?
服从前朝末帝,和篡位权臣死斗,能给我带来什么?
服从皇帝,他能保障我的荣华富贵?还是能杀我?
如果他什么都做不到,我为何要服从他?为何要为他尽忠?
既然我不认可对他的服从,哪怕他有皇帝的名号,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路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所以,得不到群臣服从、畏惧的皇帝,手中根本就没有权力可言,空有皇帝名号,却不过是傀儡罢了。
李笠说了一通,把话题转到自己:“我为何能当皇帝?因为我手中有强军,谁敢不服、跳出来反对,谁就会死。”
“所以,前朝官员们怕了,而我又分好处给他们,软硬兼施,他们便选择服从,于是,我才有了皇帝的权力。”
“但是,我为何能够拥有一支强军呢?因为我能力出众,能够带着这些将士打胜仗,升官发财,将士们跟着我玩命,有好处,他们才会服从我的指挥。”
“我,才拥有权力,且权力越来越大。”
李昉听明白了,李笠继续说:
“将来,你继位,首要之务当然是抓军权,手握杀人剑,别人才会怕你。”
“但是,若只会挥舞长剑、乱杀人来恐吓群臣,这是不行的,迟早会有人铤而走险,所以,还得软硬兼施。”
“用利益拉拢他们,让他们明白,你既可以是利益损害者,也可是利益保障者,并且,会给他们带来新的利益。”
“加上你有大义名分,是储君登基,便是群臣理所当然的效忠者,他们都服从你,你,才拥有皇帝的完整权力。”
“但这需要制衡,而制衡是很难靠一个操纵者长期维持下去的。”
“这样的制衡,我可以做到,你,应该可以做到,可你的儿子、我的孙子,能做到么?未必。”
“权力的游戏,玩起来太艰难,一旦输了,就是身死族灭,如此重压之下,人的心态迟早会失衡,导致应对失当。”
“一个皇族之中,想要每一代的十来个皇子出现的人才,妥妥的压制官场人精们,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用制度来实现这种对于服从的认同。”
李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打下的基业,将来总是要传到儿子手中,所以,他不希望儿子、孙子是败家子。
希望李楚的国祚长一些,好歹能有正常的寿命:一百到两百年左右。
那么,权力的本质,他就一定要向儿子讲清楚。
“十年来,我拼命建设新体制,就是为了保证这一点。”
“新的军制,保障了军人的利益,让他们的利益和体制绑在一起,自然就会拥护皇帝,将来,没有太高军事素养的皇帝,也能掌握军权,让文武官员怕他。”
“三省主贰长官连同尚书省八座尚书任期制,是为了让各方势力利益均沾,让文武官员认为服从皇帝,利益能够得到保障。”
“兴科举,办教育,就是要让庶族出头,让庶族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绑在一起。”
“大兴海贸、边贸,以及各类工商业,是为了让皇帝掌握摇钱树,有足够的钱财来收买人心,稳,并给文武官员带来利益。”
“这些制度,我花了十年,初步建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尽可能把更多人的利益,绑到这些制度上去。”
“将来,你,还有你的儿子,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不需要依靠宗室、外戚,就能依靠制度,实现权力制衡。”
“制度捆绑的利益群体越多,维护这个制度的人就越多,真要有人挑战制度,不需要皇帝振臂高呼,利益群体们自己就会把这挑战者撕碎。”
“所以,即便未来的某位皇帝,是个资质平平者,也能靠着群臣对利益的服从,获得他们对自己的服从。”
“为此,付出党争逐渐出现、逐渐恶化的代价,我认为是值得的。”
李笠最后的话,让李昉愕然:这、这不是饮鸩止渴么?
李笠看出儿子的担忧,笑起来:“天下间,没有不灭的王朝,我们李家的楚国,若能延续二百年,这就够了,该满足了。”
这种话,也只有父子之间才会说起,李昉明白父亲的意思,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李笠继续说:“所以,为了延缓党争对制度的腐蚀,就要把斩草除根的规矩改一改,少杀人,改为流放,让人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李昉瞪大眼睛:“这...恐怕也只是一时之计吧?党争恶化之后,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所以只是延缓,不是根治。”李笠笑起来,“十年,父亲打好了基础,再进一步夯实,将来,你就能稳稳继位。”
“不过,在那之前,得造势。”李笠将自己准备好的资料拿出来,交给儿子:“平周的大功,思来想去,还是分给武官们吧,你取威名即可。”
他做了决定,让皇太子挂帅灭周国,但是,要设参谋部,由参谋部来实际主导战争,皇太子不过是挂名。
皇太子得灭国威名,参谋部军官分实际军功,连带着跑腿的其他皇子,也沾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