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风怒吼,雪花飞舞,留守开封、再次监国的皇太子李昉,听着窗户被风拍打发出的动静,借着煤气灯的灯光,看着一份草图。
这份草图上,没有城池、村寨,没有固定的聚落,上面零星的各类符号和线条,代表着山,河,湖泊以及牧场。
那么,漫天风雪中出击的军队,在这几乎没有什么明显参照物以及道路的地区,能寻找到目标么?
还是,打虎不成反受其害?
李昉陷入沉思。
一直以来,对于草原、大漠,人们的感觉就是天地茫茫,四周都是一个样子,很容易迷路。
生活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落,行踪飘忽不定。
若中原王朝派出大军进入草原、大漠寻求决战,想要找到对方主力,很难,因为对方也在移动,而己方各部兵马,却很容易迷路。
所以,草原和大漠,真就是中原人的禁区?中原人一进去,就是睁眼瞎?
不是这样的。
李昉听父亲说过,人们之所以觉得在草原上很容易迷路,是因为不适应这种地形而已,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根本就不会被“迷路”这个问题困扰。
而在中原,譬如彭蠡湖区,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第一次驾船入湖的人,看着四周都是水,哪里知道该怎么走?
但常年生活在湖区的渔民,就能在湖里来去自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很难迷路。
原因很简单:正确选择参照物。
中原,多山川河流,湖泊、丘陵,期间分布着大量城池、村庄,聚落,千百年来形成的道路,四通八达,人们习惯了这样的参照物。
突然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没了那些可靠、容易分辨的参照物,人自然就容易迷路。
而在彭蠡湖区,渔民们如何“认得路”?
当然是以各处小岛、暗礁为参照物,甚至不同流向、水色的水域也可以作为参照,然后将这些参照物烂熟于心。
久而久之,自然就来去自如了,渔家的小孩,自幼跟着人乘船入湖,慢慢也就学会了。
那么,草原上的参照物,是哪些呢?
山比较少,那就是河流,湖泊,起伏的丘陵,以及各类草场,如何利用这些参照物,是草原生活必不可少的一种生活技能,如同渔民认水上/海上参照物。
草原上的部落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和马。
牛羊马要吃草,而草最丰盛的地方,必然少不了水源,即河流,湖泊。
人和牲畜离不开水,离不开草场,所以离不开四季牧场,以及冬天时的过冬营地。
所以,草原上的部落,一年四季的移动轨迹和大概的活动范围,都是很有规律的,大量牛羊经过后留下的痕迹,也能指明部落的去向。
只要掌握了这些规律,熟悉草原上的生活方式,就可以在一望无际的天野苍茫中,找到目标。
李昉回想着父亲的教导,看着眼前的草图,
草原上的游牧部落,生活方式是四季转场、放牧,正如种地有农忙时节,放牧也有“农忙”季节:夏、秋两季。
这两个季节,正是牛、羊、马生长的时候,各部落忙着将牛、羊散出去吃草,需要集中大量劳动力放牧,所以一般情况下,秋末之前,不会打大仗。
而到了秋冬之际,大量部落会南下,来到中原和草原的交界处过冬,这个时候,算是“农闲”。
经过一整个秋天的喂养,马匹膘肥体壮,各部落酋长可以带着部民骑着马去抢劫中原边疆村落,发一笔横财。
过了冬,牲畜们的消耗大,瘦了,掉膘,而新一年的放牧即将开始,各部落要将蓄养的牛羊和马驱赶到当季草场,所以,顾不得打仗,免得误了“农时”。
这就是草原上的生活常态,而现在,是冬天。
大量部落南下,在阴山一线过冬,于是大大小小的山,以及丘陵地区,成了无数部落躲避风雪的绝佳之处。
若把这片地区连成线,那就是元魏的六镇防线的“后方”。
元魏六镇防线,在阴山北面,算是背靠群山,面对草原、大漠。
这防线防的是北面草原和大漠方向,敌人是柔然,或称蠕蠕、苪苪、茹茹。
柔然是曾经的草原霸主,一直对元魏构成重大威胁,当魏国的国都还在平成、尚未迁移到洛阳时,位于平成以北的六镇,就是边防要地。
即便到了后来,李昉出生那年,柔然依旧势大,同时威压着东西二魏。
迫使东西二魏不得不争相与柔然联姻。
当时的柔然,气焰十分嚣张,但好景不长,数年之后,其锻奴部落突厥造反,竟然将这个草原霸主掀翻在地。
柔然可汗阿那瓌率军与突厥交战,兵败身亡,李昉听父亲说过,那时,他才两岁。
阿那瓌死后,国内为争夺可汗之位闹内讧,无力应对强势夺权的突厥。
东部柔然贵族投靠齐国,成了附属,却又想自立,便在突厥和齐国的夹击之下瓦解。
西部柔然贵族率部投靠西魏,但西魏承受不住突厥的威逼,将柔然贵族及其大量追随者交与突厥使者,在长安处决。
于是柔然灭亡,距之前威压东西二魏的如日中天,也才十来年。
现在,草原上的霸主突厥,气势比起柔然更强,昔年防范柔然的六镇防线,随着齐国的形势剧变,已经被突厥侵占。
按照之前的情报,每年秋冬季节,东部突厥各部落,会大举南下抵达六镇地区过冬,顺便袭击齐国边境州郡。
若突厥可汗收了西魏/周国的好处,就派兵与周军一起攻打齐国的朔州、并州地区,曾经直达晋阳城外。
突厥也会单独行动,袭扰齐国恒州地区,或者往东突破居庸关,进入幽州地区劫掠。
所以,从齐主高洋在位期间起,齐国数次大兴土木,在朔、恒州地区修建北境长城。
这些长城防线,比起当初的六镇防线,南移了数百里。
正是因为如此,突厥各部愈发肆无忌惮,秋末南下过冬,驻扎的位置越来越靠南边。
去年,就试探着进攻幽州,结果被官军吓跑。
现在,若官军走北道,出幽州,由北燕州沿着水西进,过恒州入朔州,从北面进攻并州,面临最大的威胁,除了长城沿线驻屯齐军,就是南下过冬的突厥各部。
那么,突厥很厉害么?
李昉不知道,但父亲说,有了柔然这个“参照物”,可以证明突厥不是不可以战胜的。
曾经是魏国大患的柔然,有上百年的经营,其根基不可谓不牢固,实力不可谓不强大,却可以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数年内土崩瓦解。
那么,刚崛起十来年的突厥,凭什么就不能被人打得土崩瓦解?
我们为何要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