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抬眼看着爱人,希望得到理想的答案,哪怕只是一种慰藉,可是,她只看到的是同样的无奈,同样的忧伤。这
让她无比绝望。她几乎想以头抢地,嚎哭转铣,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在她丧失信心,彻底绝望之前的一瞬间,阿龙忽然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双臂充满力量,声音温柔而坚毅:“青荷,别伤心,别丧气,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一生一世,信守承诺,永不分离。”
阿龙的拥抱温暖至极,他的亲吻充满欢愉。
青荷很是欣慰,很是感激,可是一想到儿女,仍然涕泣如雨。
毕竟最爱之人,是她的阿龙,她终于重新振作,终是感受到他的爱,才是无与伦比。
不错,阿龙的爱,是她的唯一,是她的所有,让她死里逃生,让她别无所求。
可是片刻之后,她又想到世界的癫狂,颠倒的欲望,热血的儿女,执着的梦想。又觉得无限惊惧,无限恐慌,无限沮丧。
阿龙温柔地亲吻,又开始重塑她的身心。
青荷看到沙晨海在春风中荡漾,看到碧螺湾在秋雨中徜徉;青荷看见跌宕起伏的群山,看见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青荷感受到火红的木棉在晨风中炫舞,感受到碧绿的青草在夕阳下欢唱。
阿龙微笑看着她,透过蔼蔼晨光,仿佛又回到那次初见,在她最好的年纪。
青荷宽袖大袍,破衣烂衫,却掩不住绝世美貌。她手拿弹弓,明眸善睐,展颐一笑:“大哥哥光明磊落,胆识过人,若能与我同回南虞,定能睡安稳觉,吃消停饭,说坦荡话,行英雄事。不需杀人,更不必担心被杀,当真其乐无穷也。”
青荷想着想着,头一歪,又睡着了。
阿龙的心猛地一沉,万事万物轻烟消散,眼中只有她一人。再不理会君王之险,再看不到举国之忧,只盼相望,只愿相守:“青荷,我陪你回虞!一辈子陪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是的,我再不会背信弃义!你再不会身中寒毒!我有一生的时间,给你全部爱恋;我有一生的时间,重写一世情缘!
青荷人在梦中,抬眼望去,那里站着她的爱人,确切的说,是最爱她的人。那一刻,她十分疑惑:“这一生,我居然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的爱,远胜父母,远胜兄姊。父母兄姊爱我疼我十六载,他却要爱我宠我六十载,甚至更多!只要我还活着!可是,我给过他什么?”
青荷悔不当初:“我给阿龙的,只有处心积虑的抢夺!斤斤计较的勒索!我爱的小心,爱的谨慎,爱的吝啬,爱的精明,唯恐投入多、回报少。多一分不情愿,少一分便烦恼。
阿龙却从不在乎!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自觉自愿,不厌其烦,每日给我梳头洗脸,给我穿衣解衫,给我做饭洗碗,给我叠被束幔。
我却从来不知足,而且总是心不甘。我的一颗心只想留住岁月,留住欢笑,留住玩耍,却不料终有一天,阿龙会生出满头白发。
是的,阿龙老了!是的,没有人能和岁月抗衡!便是阿龙也不行!便是英雄也不成!可是,他会不会遗憾?青春的岁月,热血的岁月,风云的岁月,都无私给了我!
我是个消耗者,是个浪费者,从来不是个奉献者,从来不是个珍惜者!”
青荷在梦中她满心悔恨,只想找回从前,重新爱起。索性不看未来,努力攫取过去。可是,梦里寻找千百度,只是徒劳无功,更是越想越悔,越想越痛。
总算青荷擅长自我修复,梦境一长,痛苦终于减轻,忧伤终于淡化。不由得满心鼓舞,满心宽慰。再不理会天地间的大道理,只回忆从前细微的小情义。
慢慢地,阿龙的脸百般变化,变化成笛龙坦诚的微笑,变成小鱼儿顽皮的话语,变成绿芙天籁的清纯。
青荷在梦中抬起星光水眸,望向她的阿龙,充满坚定,充满自信:“我定能让孩子们回心转意!当初我靠着虚情假意,便能迷惑阿龙的心,如今如何不能靠着真心真意,迷惑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却又大受打击,因为睡梦之中,她看到儿子微笑的脸。充满阳光,充满朝气,绽放童真,洋溢风采,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璀璨,越来越逼真。
他那般昂首挺胸,俯视天下,更是豪情万丈:“我要让北鞑的战场,变成青天覆盖的地方!”
青荷再次醒来,发现周边一片雪白,雪白的床,雪白的墙,雪白的窗。她焦急地一望,心下稍安,阿龙好在身旁。
不过,阿龙怎么变了模样?他怎么穿起现代人的衣裳?
因何阿龙头发这么短,而且是两鬓斑斑?
青荷想要开口相问,却没有力气说话。
唯一不变的,是阿龙的眼睛,你看,还是这么黑,还是这么亮。
阿龙微微一笑:“青荷,你终于醒了,为了这一天,我整整等了十八年!”
天打雷劈,也不会让青荷如此惊诧:“怎么?那么多悲欢离合,原来是我做了十八年的梦?”
她张了张嘴,依然没能出声。
阿龙指了指床侧的测量仪,微笑着说:“自从十八年前落水,你便一直沉睡。前几日医生看过机器,便说你有了生命迹象,皇天果然不负我的重望。”
青荷闻言泪眼模糊:“阿龙,这十八年,你一直孤孤单单?”
阿龙轻轻说道:“青荷,这十八年,我从来不孤单,因为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青荷终于能够开口:“阿龙,那一车的人,是否得救?”
阿龙有些激动:“青荷,一车人全部得救。你沉睡十八年,换回来十八条性命。”
说完阿龙依然难过:“只是你浑身上下十几处骨折,现在不知恢复的如何。”
青荷微微一笑:“只要能重见阿龙,什么都好。”
是了,能够梦中相遇,真的很好,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这样的梦不能坚持的更久。
慢慢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青荷再一次沉入梦魇。
不知又过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几千年,青荷再次醒转,又恢复了视线。
可是眼前实在稀奇,怎么一切都在倒立?
倒立的画像,倒立的面孔,倒立的桌椅,等等,那画像上画的什么?居然是毛主席!
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他的微笑极富感染力。
只是,今夕是何年?
青荷奋力再看,就有看到两张倒立的脸。
一张眉清目秀,看着三十出口,她的手,可真瘦。
另一张剑眉虎目,同样的年纪,别有一番英气。
“等等!”青荷无限惊异:“我居然在这美丽的瘦女人怀里?她这么瘦,这么小,居然抱着我游刃有余!”
“天哪!”青荷诧异至极:“我怎么这么小?体长长不过半米!”
青荷心如油烹:“我这个样子,如何见我的阿龙?阿龙倘若不肯认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她不尽焦急,想要奋力呐喊,却听到自己嘹亮的哭声!
再看那对瘦瘦的男女,果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的谈话,并没有被青荷的哭声打断,他们体会不到女儿心灵深处的忧急。
毋庸置疑,那个满怀阳刚之气的男子,正是青荷的父亲,他说:“卫英,为了革命,这个孩子咱们真的养不起。”
青荷听了父亲的话,悲哭中又多了愤怒:“什么叫养不起?养育儿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她又望望主席画像,心怀无限敬仰,哭声更加嘹亮:“毛主席,您老人家快给评评理,身为父母,难道还能不养儿女?”
心里问完,陡然想起:“不成,不能求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为了革命,忍痛舍弃了六个儿女。”
就在青荷绝望之时,她突然觉得母亲紧了紧双臂,这让她格外温暖,更是无限欣喜:“既然不能求助毛主席,我还可以把希望寄托给另外一人——我的母亲。“
青荷抬起眼睛,仔细端详自己的母亲:“她果然是个美人坯,她的脸虽然倒立,居然还能如此美丽。可是她的衣裳,因何如此褴褛?”
蓝裤蓝衣,宽大而且不合体,而且还补丁罗卜丁,一层又一层,而且还针脚细密!
青荷心呼不妙:“原来我出生在二十世纪!”
她又仔细盯着毛主席像:“不知是那个年代?五十、六十、七十?”
青荷的小脑袋,满满都是忧患意识:“现在已经不是寻找阿龙,而是我能否活得下去!”
就在她患得患失之时,母亲卫英果断开口:“文阳,她是我闺女,我生的下来,就能养活的起。”
青荷闻言略有安心,急忙用眼神征讨自己狠心的父亲:“他浓眉大眼,满面英气,不像坏人,怎会不肯要我?”
父亲文阳一脸焦虑:“卫英,当初你劝我留下这个孩子,可不是这样说的。”
母亲卫英一脸不悦:“我如果不那样说,你又要逼着我把孩子拿掉。咱们孩子不多,加上新生的青荷,也不过只要三个。你自己说说,三个算不算多?谁家不想多要几个?”
“现在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不让多生,咱们都是国家干部,你干嘛非要顶风作案?”
“什么叫顶风作案?我上次开会,问过县里的妇女主任,她说等计划生育上升到国家政策,起码还要五年。”
青荷听到这里,急忙看看墙上挂着的日历。那是个六十四开厚厚的小本,算是这个家里唯一现代化的东西。
可惜,看来看去,日历上的字也是倒立。总算青荷凭着她前世模糊的记忆,看出了上面的日期,好像是:
一九七四年的八一。
看到这里,青荷松了一口气:“不错,不错,好日子!我居然出生在建军节!既然如此,岂能说抛弃就抛弃?倘若惹毛了我,一定要去找周总理!”
青荷心上一喜,便不再哭泣。再说了,老是哭,也实在太累,需要歇一会再哭,才有力气。
于是,青荷的双眼,便望向周边。这才得以看见,四周墙壁上胡的满满的都是报纸。
有一张是1974年2月2日的,上面的标题,十分醒目:。
文阳皱着眉头又说:“抛开计划生育不提,这个孩子咱们真的养不起。你想想看,你教三个年级、六个班,我教三个年级六个班,原来咱们只有两个孩子,咱们还忙的头朝地,脚朝天,如今又多一个,根本干不下去。”
卫英不以为然:“人家校长、主任都是七八个孩子,都赶下来了,咱们不过是个老师,不过三个孩子,怎么就干不起?”
两夫妻争来争去,意见难以统一。青荷心里正在焦急,就听到西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文阳的声音陡然降低:“你小声些,别让妈听见。她昨天刚刚眼底出血,疼的死去活来,和你一样,也是闹了一夜,现在刚刚睡着。”
卫英一脸怒色:“我就是要说,就是要让妈听到,让妈给咱们评评理,做父母的能不能不要儿女?”
文阳坚定不移:“你怎么越说越得理?怎么就不考虑考虑实际?就妈这把年纪,就妈那个身体,咱们都去上班,她一个瞎子,怎么看咱们闺女?”
“谁家没有困难?谁家又不养儿女?”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找的那户人家,是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妻,他们也是双职工,心眼还好,对咱闺女亏待不了。”
“亏不亏待,我不知道,我的女儿谁也不给。”
青荷毕竟太小,精力实在有限,只觉父母争来争去,互不相让,更是毫无头绪。她有些犯困,不再坚持,刚要睡着,便听到有人一路小跑,奔进东屋。
青荷来了神,睁大眼睛仔细看,进来的居然是一男一女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娃,都是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庞、黑黑的头发,虽然也是一身补丁,却是好看的让青荷大吃惊吓。
看到一双儿女,卫英那苍白清瘦的脸顿时露出血色。
那两个小娃想来十分淘气,八月的天,都是跑的满脸大汗,一进门就都争先恐后扑向青荷。
哥哥刚满四岁,跑在前头,当仁不让:“青檬,咱们可是说好的,谁都不许耍赖,谁第一个跑进屋,谁才可以先抱妹妹。”
姐姐虽然只有两岁,却是巾帼不让须眉:“青逢,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认。小娃我先抱。”
卫英看着两个宝贝孩子,心里灵机一动:“青逢,青檬,你们抱妹妹之前,必须先要回答妈妈一个问题。”
身为长子,青逢觉悟颇高,第一个小大人一般立定,给妹妹青檬做好榜样,并正正经经发问:“妈妈,什么问题?”
卫英抛出重点议题:“爸爸要把妹妹送人,你们愿不愿意?”
青逢刚要说话,青檬已经开始抢答,可是她年纪太小,实在没能听懂:“妈妈,什么叫做送人?如果送了人,妹妹还在不在咱家?以后会不会回来?”
卫英连连摇头:“送了人,妹妹再不会在咱家,再不会回来,你们也再不会有妹妹。”
青逢天生具有超强的分析力、惊人的理解力、非凡的判断力,闻言大急:“妈妈,那怎么行?我的妹妹,怎么能送给别人?”
青檬具有极强的反抗精神,一向喜欢青逢并且唱反调,不料,今日生死攸关,她居然能够与兄同仇,实在不易,不仅如此,她几乎开始放声大哭:“不行!谁也不许送走妹妹,就是爸爸也不行!”
青荷见状心里大喜:“我有好哥哥!我有好姐姐!你们真是给力!”
文阳一脸不悦:“卫英,你和孩子说这个干什么?他们都懂什么?”
卫英紧紧地把青荷抱在怀里:“总而言之,谁也别想拿走我的小闺女。”
于是,两夫妻再不发言,启动冷战。
青逢、青檬抬起小脑袋,看看爸爸、妈妈的脸,都是深感惴惴然。
青逢人小鬼大,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便偷偷溜了开去。
不过片刻之后,西屋便传来男童的低声哀求,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更是传来一声老太太的怒吼:“我虽然是个瞎子,却还没死!想要送走我孙女,除非让我躺进棺材!”
只这一声,大孝子文阳便已经是双腿发颤、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妈,你老人家怎能信小孩子说的傻话?谁说我要把小闺女送人?”
文阳话一出口,追悔莫及,更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不敢到西屋去见母亲。
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披衣起床声,“吭哧吭哧”的拐杖点地声,东屋门口便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精瘦精瘦、瞎了双眼的小脚老太太,在一个三块豆腐高的男娃搀扶下,前来兴师问罪。
文阳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吓得头皮发麻:“妈,你怎么下地啦?你的眼睛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