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剑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在洗剑池的西侧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瀑布下方是一方被激荡水流冲刷出的深潭,潭边有竹林,其中有亭台。
下一刻,李玄都便出现在竹林之中,当初他曾与地师在此地有过一番闲谈,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一眼望去,无甚变化,是个灵气充足的好地方,他打算在此地参详地师留下的六咒,修成之后,也算是给宋政或者儒门中人一个惊喜。
转眼之间,日头西移,继而暮色渐浓,夜色落下。整个剑秀山都黑沉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只有漫天繁星和一轮明月。还有十天才是十五,所以月亮还是一弯细钩,在夜色下,一个少年郎正朝剑秀山奔驰而来。
少年郎显然不是寻常人等,翻山越岭好似如履平地,哪怕是走夜路,又是陡峭狭窄的山路,仍旧速度极快,只怕猿猴也要稍逊几分。
在途中,少年郎见到了一个夜宿在山中的书生,没去理会,只是心中暗道:“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剑秀山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什么猛兽,不然敢在山中过夜,是嫌自己命大。”
这名书生正是苦苦寻觅仙缘的梅有勉,此时他正蜷缩成一团,浑不知一名少年人从他身边经过。
少年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半山腰位置,也就是守山人居住的地方,被手持一杆长烟的徐七给拦下了。
少年也不惊讶,嘻嘻笑道:“老七,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尚好。”徐七随手磕了磕烟锅,“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道:“我听说老主……”
“听说?”徐七打断道,“听谁说的?什么老主?难道有新主吗?”
少年上前几步,“老七,你就莫要骗我了,老主人去了天上做仙人,当然就有新主人,是小姐?还是哪位明官?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你就不要管了,自然有我的消息门路。”
徐七沉默了。
少年搓了搓手,又从腰里取出一个荷包,丢给徐七,说道:“知道你爱烟叶,这是我从关外淘换来的顶尖极品,半点烟灰也没有。”
徐七接住荷包,说道:“的确有新主人,不过不是小姐,也不是阴阳宗的人,是一位公子。”
“公子?”少年眼珠一转,“如此说来,这位新主人的年纪不算大啊。”
徐七说道:“还不到三十岁。”
少年道:“老主人该不会给我们找了个娃娃做新主人吧,半点本事没有,就知道闯祸惹事,还要我们给他收拾残局,要真是这样,可要遭罪了。”
徐七乜了他一眼,“老主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吗?老主人有这样的慈悲心肠吗?”
少年点头道:“确实,老主人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更不会去做给人铺路的事情。那新主人是谁?我听说过没有?”
“听过。”徐七面无表情说道,“不仅听过,可以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更进一步说,天下闻名,无人不
知,也不为过。”
少年略一思量,脸色大变,“该不会是那位清平先生吧。”
徐七淡然道:“还算不笨,就是这位清平先生。”
少年立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是啜泣起来,“我思来想去,不足三十岁又能名满天下之人,也就是这位清平先生了,没想到还真是。老主人是提过几次想要让清平先生做传人,没想到老主人动真格的了。虽说这位清平先生要比奶娃娃好上太多,但凡事过犹不及啊,过犹不及啊,我实指望……实指望……”
“指望什么?”徐七冷眼道。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实指望着新主人不要太弱,让我们整日收拾残局,也不要太强,把我们指使得团团转。如果是小姐就好了,小姐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我们便能缓口气,可摊上了这位清平先生,就算不如老主人,也差不太远了。老七,你负责守山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可不能跟你比,外头苦哇,风里来雨里去,水里火里,刀光剑影……”
“好了。”徐七冷冷道,“如果让你在一个地方几十年不离开半步,你扪心自问,以你的跳脱性子,受得了吗?你要着实羡慕,我们也可以禀明主人,做个调换,正好我也是静极思动,想要舒缓一下筋骨。”
少年讪讪道:“受不了,受不了。这个苦差事,还是我担起来吧。”
徐七道:“徐十三,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诉苦的吗?”
徐十三站起身来,说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来拜见新主,探听下虚实,顺带混个脸熟。对了,老七,你跟新主人熟,有什么提醒提醒我的,我下次回来,再给你带一包正宗的辽东烟叶。”
徐七道:“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公子今日去了藏书楼,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没有半点异动。”
徐十三一怔,随即又是一惊,嗓音微微发颤,“如此说来,清平先生已经是长、长、长……”
徐七没好气道:“没错,长生境,若非如此,老主也不会把‘阴阳仙衣’也给了他。”
徐十三“啊呀”一声,“那公子呢,还在藏书楼吗?”
徐七道:“不知道。”
徐十三讨好道:“老七,你每天都要巡视一遍剑秀山上下,只要不是公子刻意隐匿行踪,你能不知道公子在哪?看在兄弟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告诉我呗。”
徐七叹了口气,“公子正在竹林,你若求见,我可以代为通禀。”
徐十三拱手作揖道:“有劳老七,有劳老七。”
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的徐七带着等候的徐十三来到了竹林中。
徐七来到李玄都不远处,躬身道:“公子,徐十三到了。”
徐十三上前一步,高声道:“徐十三见过公子。”
李玄都站起身,一指不远处亭台中的石凳,“随意坐吧。”
徐七默默点头,徐十三只有半个屁股挨在石凳上,略显局促。
李玄都也来到亭台中坐下,问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徐七有守山之
责,不知徐十三负责什么?”
徐十三立刻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专事来往交际,姑且算是老主的使者。”
李玄都又问道:“地师在去昆仑之前,给你安排了什么差事?”
徐十三正色道:“回公子,老主让小人去帝京密会刚刚入京不久的赵良庚,当初赵良庚一介书生,能坐稳荆楚总督的大位,多是仰赖了老主人的暗中扶持,可赵良庚此人,首鼠两端,一味推搪敷衍,着实可恨。”
李玄都问道:“赵良庚推脱什么了?”
徐十三老实回答道:“老主人有一桩大计,先与澹台与言和,然后再通过赵良庚与谢雉联手,外联金帐,先灭去辽东,待到大势不可为的时候,秦清定然会抛弃赵政而选择保全自家基业。最后老主人以摄政王的身份返回朝廷,架空幼帝,废掉谢雉,再分别册封澹台云、拔都汗、伊里汗、秦清四人为王,伊里汗和拔都汗因为汗王之位相互内斗,无暇中原,如此天下大定,再用数十年的时间,慢慢削去藩镇诸王,天下重归一统,老主人便可另立一帝,等同再开一朝,老主人便可藏于幕后,慢慢耕耘。”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李玄都一时间无法辨别徐十三所言真假,“只是如此一来,地师当初开创西北大周便成了无用之功。”
“谁说不是呢。”徐十三道,“谁能想到宋宗主这般不济事,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然如此鼠目寸光,为了一己之私,坏了老主人的谋划布局,实是竖子不足为谋。西北大周成不可收拾局面之后,老主人也只好另辟奇径,选择些合纵连横的手段,关键就在于辽东一地。”
李玄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秦家的女婿?”
“知道,当然知道。”徐十三目光淳淳,“正因为知道,小人才不敢有半点保留,老主人说过,主仆之间要忠,朋友之间要义,老主人在天上知道了小人的所作所为,也必然是欣允的。”
“好一个‘忠’字。”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他是肯定还是讥讽。
徐十三有些忐忑了,不敢再去画蛇添足,低眉敛目。
李玄都道:“你说赵良庚首鼠两端,原因是什么?”
徐十三轻声道:“依小人愚见,小人觉得赵良庚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李玄都问道:“哪三个心思?”
徐十三答道:“第一,西北和金帐毕竟是朝廷明面上的敌人,而赵政是一地总督,外联敌人对付自己人,此事风险太大,赵良庚不敢冒险。他怕此事不成,或者走漏了风声,他成了替罪羊,不仅性命难保,而且在后世史书上遗臭万年。第二,赵良庚似乎与那些帝党清流走得很近,清流们又觉得赵政是帝党的擎天巨柱,赵良庚应该是受了些影响。第三,赵良庚还有别的图谋,比如成为第二个赵政。”
李玄都轻声道:“清流帝党未足信。”
“公子所言极是。”徐十三立刻说道。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不过你的想法很好。”
徐十三恭敬道:“多谢公子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