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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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星两三月如钩,清风无意,云影遥遥,马蹄声在无尽荒野之中辗转纵横,不时惊起草丛中几只野鸟飞虫。

  马上无人,车厢内传出阵阵鼾声,应和着哒哒的马蹄声,自有一种怪异却和谐的韵律。

  这匹马走的随性之至,时停时走,时左时右,毕竟这荒野里,本就没有路,至于车厢里的人睡了多久,这马车又走了多远,也许,连马车里的人都忘了。

  丑时,风停,马驻。

  马车旁恰是一条掌宽的小溪,在野地里悄然蜿蜒于远方,马低下头啜饮溪水,偶尔抬起头对着某处黑暗凝视须臾。

  八方荒野俱是空旷无垠,只在西面百里外横亘着远山,前方在哪里,哪里又是前方?也许,这匹马也有几分迷茫。

  鼾声忽停,里面的人醒了,他像是一只刚睡醒的猫一样缓缓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的从车厢里挪了出来,朝着荒野打了个无所顾忌的哈欠,然后对着月光,长长吁了口气——滋完了一泡尿。

  滋完了尿,同转过头来的马相视一笑,马对着他打了个喷嚏,把头转了回去。

  他转过身从车厢里取了个酒壶,就近捡了些荒草树枝生了一堆火,并从车厢里取出一包卤肉和几个饼,然后席地而坐。

  一个人,一匹马,一壶酒,一堆火,一钩月,一条溪,就这样交织成一处天地,恍然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他曾几何时多么神往的一副图景,而此刻,面前的篝火柔柔的燃烧,在旷野无边的黑夜里燃出一方光亮,他拿着酒壶,对着月光,竟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一样接近那位独钓江雪的蓑翁,心里不由升腾起一股小溪缓流般的幸福,让自己心旷神怡的魂飞魄散,兀自漫游,如醉如痴。

  如醉,毕竟不是真醉,所以当远处一个身影于天际刚刚冒出头,他便回过了神。

  那道黑影走得很慢,盏茶过后,那道身影才完整的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黑影的肩上扛着一把长枪,头戴一顶宽檐帽,仿佛自风雪中归来的游子。

  顿饭功夫过后,这道黑影又近了不少,他的身躯也如他的枪那么挺立,一身劲装,带着穿越千里的风尘徐徐而来,他奔着这堆火光,然后就在巴川对面,坐了下来,帽檐遮住了月光,月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如刀劈斧砍般的轮廓在火光闪动间漾出如刀刃般近乎冷酷的坚决。

  “你的火,很好。”

  “我的酒,也不错。”说着把酒壶递了过去。

  他放下肩上的长枪,接过酒壶喝了一口道:“你觉得我想杀你。”

  “哦?”

  “我看得出。”

  “那你还这么放心的喝我的酒。”

  “杀人是杀人,喝酒是喝酒。”

  “喝酒也可以杀人。”

  “我已很久没喝酒,若能死在此处,倒也不错。”说完又喝了一口并把酒壶递了回去。

  “实在是见笑了,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还能碰到人,难免总会有些起疑。”

  “在江湖里混久了,有些防人之心当然在情理之中,父母亲友和经历都告诉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说完淡淡一笑,却带着晕不开的苦涩。

  “你怎么会走到这里。”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他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我在车里睡觉,醒来的时候,车就停在这。”

  “你没有马夫。”

  “马自己可以走,为什么要有马夫。”

  那人点点头道:“有道理。”

  “你走了多久走到了这里。”

  “十四年,”他摘下了帽子放在长枪上,“你呢。”

  “大概两个半月。”

  他脸的轮廓虽然带着点刀刃般的锋利,可是那双眼却透着一点忧伤和火光般的柔暖,胡茬如同这身下的野草一样在脸颊和下巴郁郁葱葱的安家落户,长发束在脑后,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连接着鼻梁和额头,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劈一般,和那眼光兀自交织成一张矛盾又不让人讨厌的面孔。

  “从何处来。”

  “关外,你呢。”

  “漠北。”

  他将身侧的卤肉递了过去,“天开始凉了,吃一点。”

  “肉卤的很好,味道很足。”

  “接下来去哪。”

  “不知道要去哪,走到哪里算哪里,你呢。”

  “我要去江南。”

  “那,不远了,”那人朝着身后一指,“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大约三天,就能上官道,然后再走十几天,就差不多到杭州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杭州。”

  他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只是说起‘江南’两个字,我总会不自觉的想到杭州。”

  “不瞒你说,我也总这么觉得,江南若有十分美,杭州就占了七分,杭州若有十分美,西湖便占了七分。”

  “如果西湖有十分美,”那人拨弄着火堆道,“希望还有个能占西湖七分美的人在等你。”

  “在我心里,她就是西湖。”

  “真好。”

  他说完这两个字,露出一脸暖人的微笑,看向了天际星辰,好似想起了什么。

  一个人,如果在路上走了十四年,想必也总会碰到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人罢。

  他看着出神的那人道:“俗话讲,‘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觉得是句屁话,曾想要相濡以沫的人,怎么可能相忘。

  那人点点头,半晌才道:“如果忘了,那才是最好的,我倒是觉得这是句祝福,只不过,世间的祝福,莫不都是些屁话。”

  他听后开怀大笑道:“说的好,值得喝一杯,为所有的屁话,喝一杯。”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

  虽无水波,但有溪流,虽无画船,却有远山,残酒不消,又何须凭栏。

  酒壶已空了,两个人看着将熄的火堆沉默不语。

  “十四年前,我二十一岁,”那人拿着一根干树枝拨弄着眼前的篝火道,“总觉得在家里像是被困在一个牢笼里,不仅出不去,还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所以你离家远游,流浪江湖,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他自嘲似的一笑,“但至少有了一副自由身。”

  “不想家吗?”

  “我这个人,天性孤僻,情义凉薄,打出门那一天起,就不曾回过头,更没有想过家。”

  “父母管教太严苛,还是兄弟不和。”

  “父严母慈,舍弟敦厚,离家,全因我自己本是个怪人。”

  “怪在何处。”

  那人带着一丝笑意道:“我这样还不够怪。”

  “我也飘零日久,江湖险恶自忖也算是见识了二三,真正情意凉薄之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凉薄,更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凉薄的人,至于不想家的人,也许不多,但恰好你面前就也有一个,如果你也算怪人,那看来世间的怪人,至少已有两个。”

  “你不想家,可是因为父母严苛,兄弟不和。”

  “恰恰相反,我虽是养子,但父母待我从小宽厚,视如己出,至于兄长姐妹,”他的笑露出淡淡的暖意,“即使是一奶同胞,感情再好也就不过如此了。”

  “那你离家的缘由呢。”

  “在我看来,离家,何必需要缘由呢,”他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只有回家才需要缘由。”

  “不错,只有‘离开’才让‘回来’有了意义。”

  “所以如果你仍想流浪,只是还没找到回去的缘由。”

  “的确没有,走了这么久,仍然觉得,往前找不到方向,往后又好像没有退路,只是被这日子,一日一夜一个时辰的推着向前挪。”

  “想必很是痛苦。”

  “活着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是人这一生,本就是注定孤独。”

  “是啊,只要活着一天,就在和人、事、物发生着不可避免又持续不断的遇见和离别,日月星辰,江河湖海,莫不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一阵风骤起,荒草簌簌,火苗轻舞。

  脚下是土石尘沙,也是无尽的天涯,他看着半空的弯月,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回忆一旦泛起便难以停歇。

  青鸦最终回到了五行教,大小姐仍在那片大漠当她的大小姐,只是不再野蛮骄横,谢剑回在某天忽然不辞而别,如玄武一样,无人知其行踪,庞门仍把持着关外的生意,他走的时候,庞总瓢把子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不过与小花厮守在沙州城的庞园,既不见客,也不外出。

  刀削面馆真的开始卖面了,羊杂碎铺真的开始卖杂碎了,油酥饼坊却在一夜间不见了踪影,不是夷为平地,而是仿若从未有过,那里变成了与周围一样的漫漫黄沙。

  因为有了玄武之前的指点,加上青鸦这个老混子和谢剑回的帮忙,那三句莫名其妙的口诀居然就搞出了一些眉目,只有“玄黄寒鸦过,天地共一壶”太过于莫测高深,仿佛浓雾中的海市蜃楼,似有还无,差着那么临门一脚,却卡在了门外怎么都进不去,只能透过缝隙偶尔窥视一眼,但这结果已够可喜,至少谢剑回和青鸦是可喜的很,二人与他日夜生死相搏,十分卖力,以至于他还没摸出什么门道的时候,这二人的武功倒反而精进了不少。

  想到此,他不由得笑了出来,青鸦那个老混子,会把五行教变成个什么模样,也许多年后,抑或惨不忍睹,抑或大吃一惊,但无论怎样,不见得一定会比之前强盛,但一定会比之前流氓,毕竟,上梁不正,下梁很难不歪,难得有玄武这么一个正经人,还不辞而别,只能由着青鸦老混子肆意折腾了。

  掌柜的临行前,又喝醉了,说着他死也要跟着巴川一起去一趟江南,一定要用虎跑的泉水冲一壶上好的龙井,只不过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在刀削面馆坐堂了,只让青鸦给他带了句话——千里天涯,平安珍重。

  万事归寂,恍然如梦,他也该走了,那个地方,已经不再能够停留了,即使他们都想挽留他,可是,挽留从来都不是他们这些人体面的送别,所以,老混子就扔下一句“赶紧滚吧,有空回来看看”,然后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老马则抽着烟袋,吭哧良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小马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跑进跑出——卤肉、面饼还有酒,生怕给他带的不够。

  临行时,他瞅了一眼挥手的老马、红着眼圈的小马还有吐了浓痰后又用脚踩来踩去的青鸦,果决转回头,扬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盏茶功夫便碾过了沙河镇的青石板路,顿饭功夫,沙河镇便已成为回头看时的一片灰扑扑的暗影并随着渐行渐远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大小姐始终没有露面。

  所以他在驶出沙河镇时也没向镇最东边一处高高的沙丘挥手侧目,她假装没来,他也假装没看到。

  大小姐,其实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无法面对离别的人,说明还没长大吧,多好。

  他忽然有点羡慕,而且,他觉得大小姐从未像藏在沙丘后那么可爱——当风忽然吹起她白色的裙角。

  离开的地方,也好像埋葬了一个自己。

  人已经走了,但好像有什么永远的留在了这片黄沙之上徘徊不定,流连不返。

  “你说天涯在哪里。”

  “如果不在脚下,就一定在远方。”

  “要多远,才算是远方呢。”

  “那得看你心里把哪里当做是家了,离家远的就是远方,离家很远的,就比远方更远。”

  “那不如还是看脚下的好。”

  “你醉了。”

  “我没醉,还没走到天涯,我怎么能醉呢。”

  “我希望你能有酩酊大醉的那一天。”

  “既然到了天涯,当然是要一醉方休的。”

  “想必那定是一处值得一醉的浩荡山河,有流云沧海,可对酒长歌。”

  “所以我该上路了。”

  “秋冷霜重,但春风不改。”

  “你这篝火,很暖。”

  他扛起长枪,举步而去。

  直走出一箭之外,忽的停下,微一转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须臾,才指了指自己朗声道:“骆晨风,怎么称呼。”

  “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