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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本以为,没有多少官员会来这里。确实,按常理讲,谁会在这么冷的天气,从温暖的衙mén里跑过来,冒着得罪某些人的风险,接一个不相干的革员?然而这次,他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殊不知今日之沈默,已成为更不得能得罪的存在了!
正说着话,便看到有些官员从城内行来,定睛一看,乃是工部的一行十几人,在工部左shi郎、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带领下,来到两人面前,抱拳行行礼道:“我们是代表朱部堂来的。”朱衡,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过一会儿,礼部尚书左shi郎殷士瞻、右shi郎高仪率众而来,也不跟众人打招呼,摆好自家的供桌,便在路边静静等待……这更让谭纶和徐渭意外,要知道,赵贞吉和胡宗宪可是老冤家了,现在他竟能允许属下前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又过一会儿,户部尚书王国光也带人来了,朝几位部堂拱拱手,也设了供桌,在道边站好。
既然几位部堂都到了,通政司、太仆寺、光禄寺这些衙mén的长官哪里还敢怠慢?也纷纷闻讯而至……
快到辰牌的时候,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杨豫树,竟带着部下联袂而至,见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黄光升沉声道:“本官与周大人奉命审理此案,此行却是因公而来。”这理由过硬的很。
部院大臣到场之外,更重量级的人物出现了——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陈以勤,在几名司直郎的陪同下,也来到了这里。
陈以勤的出现,引起了一阵sao动,毕竟内阁大学士都是很矜持的,尤其陈以勤,还以低调著称。这次能前来,不用说,一样是冲着沈默的面子。
一时间,永定mén前,站满了百多名的各部官员,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场面看上去确实隆重无比。
配角都到齐了,正主却迟迟未至——这正主不是胡宗宪,而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沈拙言。实际上这些官员,大都是冲着沈默的面子而来……虽然现在是‘山雨yu来风满楼’的敏感时刻,谁也不敢说待到水落石出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胡宗宪惨死,朝廷必然要给个说法,不会会几个大员,是jiao代不过去的。而沈默的地位,也八成将再上一个台阶。
对沈默的将来,一众高官还是有信心的,作为与皇帝骖乘的股肱大臣,其圣眷在高拱去后无人可比。而且他的为人和官声,可比偏狭刚愎的高肃卿好上十倍。非但十分得人心,还有实打实的功业和资历摆在那里……现在胡宗宪又用一死,将他最后一点隐患也堵上了。
现在可以肯定的说,除非他自愿,否则就连徐阁老也动不了他了……而他在内阁又是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待徐阁老一退,他前面就只有好好先生李芳,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沈江南荣升辅,长期柄政的可能xing极大。如果有可能,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帝国未来的主宰。
况且人死为大,胡宗宪怎么说也曾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众尚书、shi郎们前来接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京城十八衙mén的正印官,或是亲自前来,或是委托佐2官过来,总之以各种名义,齐聚永定mén前。这一幕让很多犹在懵懂的官员猛然惊醒,原来沈阁老的江湖地位,已经可与徐阶、杨博这种老怪物比肩了。
今天他们注定要吃惊到底了,辰时一刻,众人见一辆牛车从城内缓缓驶来。拉车的青牛身披白幔,其后的车辕上,一边坐着个穿素服的男子。
那个年轻穿白衣的是沈默,而年老穿黑衣的,竟是天官兼太尉杨博!
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辆牛车上出现,简直让所有人惊掉下巴。要知道他们今天虽然到场,但并不代表就是沈默这边的人了,只是人死为大,过来表示一下哀悼罢了。回头若是真要争斗起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肯定还要另说呢。
但杨博跟他们不一样,他可是越大九卿,与辅比肩的晋党领,在朝中最孚名望,可以说是跺跺脚,北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再往深处想,就更耐人寻味了,要知道杨博因为得罪了徐阁老,被言官连番弹劾,险些晚节不保。之后除了到衙办公外,便闭mén谢客,几乎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
现在他却和沈默一黑一白,坐着同一辆牛车来了,此举的含义,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怎样,这个人情够厚吧?”远远望见众人吃惊的样子,杨博微微有些得意道:“可以答应我的条件了吧。”
“只是过来走一遭,”沈默比原先消瘦不少,因此显得眼睛更大,目光更让人难以捉mo:“就想要我出血本,你这算盘也打得太jing了吧。”
“这一仗打赢了,也是你的功劳,咱们互惠互利嘛。”杨博不慌不忙,他知道沈默一定会答应。
“看你们的本事了。”离人群近了,沈默淡淡丢下一句,便闭上了嘴。
“算你答应了。”杨博也不看他,把实惠捞到手再说。
牛车到了永定mén前,车夫牵住牛,有shi卫上前,扶两位大人下车。
官员们也围上来,有的向沈默表示慰问,有的则忍不住问杨博道:“您老怎么和沈相一起来了?”
“胡汝贞是我的老部下,也算我半个学生。”杨博倚老卖老道:“老夫当然要来了。”杨博在宣大任总督时,胡宗宪是宣大巡按,虽然互不统属,但抬头不见低头见,说是下属也说得过去。而且胡宗宪也确实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兵法谋略,不过大都是偷师,所以杨博脸皮虽厚,也只好意思说是半个学生。
他虽然解释的明白,但没几个信以为真的,众官员都认定了,他是来给沈默撑场子的,看来日后有什么事,两人免不了要同进共退了。
更扯淡的事情还在后头,沈默和杨博到场之后,又有两位大人物乘轿而来。下得轿来一看,竟是内阁次辅李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两位面容肃穆,向沈默几人一抱拳,便不言不语的站在边上。
这下人们看不懂了,沈大人自然是极有面子的,但再有面子,内阁出一个人也就足够了,现在除了辅大人,竟然悉数到场,这其中恐怕是另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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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mén前稍稍安静片刻,官道远处却sao动起来,远远看着,有一队百余人迤逦而来,队伍所到之处,黄纸白花漫天而起,道旁兵丁双膝跪下,放声大哭起来……是胡宗宪的灵柩到了。
沈默紧攥着双拳,大睁着两眼,不转一瞬的望着那缓缓而来的灵柩。平心而论,他和胡宗宪并没有太多的si谊,在xing格和作风上更是天差地别,永远都成不了朋友。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俩相互欣赏,彼此信任,因为他们都有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都有着认定目标,永不回头的决心,都是不计手段,只求胜利的枭雄之资。
只不过一个已经壮志得酬,盖棺定论;另一个所图更大,隐藏的更深,还未到暴1u的那一天罢了。
但只要是这样的人,就会清晰感受到同类的气息,纵使道不同不相与谋,也会彼此欣赏、相互理解……有了这样的同类,你纵使孤军奋战,也不会感到孤独;没有这样的同类,你即使身处人群,也一样会无比孤独。
‘默林兄啊,默林兄,你已经成功走到终点,我却还要孤独前进……’沈默看着胡宗宪的灵柩越来越近,心里的孤独感也越来越强烈,终于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鸣:
从此天下,再无知音,山高水恶,子期何求?!
队伍终于在百姓的目送下,驶到了永定mén下。众官员也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百多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的锦衣卫,护送着一辆拉着灵柩的马车,押送着两辆囚车。行到城mén前时,带队的锦衣卫一抬手,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
“诸位大人有礼了。”那锦衣卫头子在马车上抱拳道:“镇抚司奉钦命,押送一干人犯进京,众位若无事,请让开去路。”
这时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大理寺卿杨豫树出声道:“这位钦差,我这里有份手诏,却是给你的。”
“哦。”锦衣卫头子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下马,走到黄光升跟前,一看他手里果然是明黄sè的上谕,赶紧跪接道:“臣接旨。”便接过来展开一看,然后收起来道:“既然上谕是由刑部、大理寺主审此案,那俺就听从大人的吩咐。”
看看远处站着的沈默,黄光升低声道:“先送去刑部,让仵作验尸吧。”
“黄大人。”这时沈默出声道:“我能先看他一眼吗?”
黄光升看看那锦衣卫头子,后者为难道:“因为要验尸,故而还是当时的样子,怕是有碍观瞻。”
“正要看看我那老哥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沈默坚持道。
“这……”沈默都这样说了,黄光升哪能不给面子?装作沉yin片刻,道:“好吧。”
“打开。”那锦衣卫头子一挥手,便有两个士卒,将棺盖缓缓推开。
沈默深吸口气,走到那棺材边上,往里只望了一眼,便定定站在那里,仿佛魔怔了一般。
黄光升走上前,往棺中一望,不禁一阵头皮麻……他也算是老刑名了,一看就看出,死者生前遭受了长时间惨无人道的折磨,其遗体惨不忍睹,实乃多年罕见。
这时杨博也和几位部堂凑上来看了看,一个个都脸sè白,王国光甚至当场呕吐起来。那锦衣卫头子,赶紧让手下把棺盖合上,但已经有不少官员看到了,全都变了脸sè,‘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没人xing啊……”禽兽不如……’的感叹声四起。
但众人的注意力,旋即又被沈默吸引过去——当那棺盖换换扣上,阻断了他的视线后,沈默便两眼一黑,吐出一口血雾,直tingting往后摔去。
好在边上的官员,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赶紧伸手将其接住,众人呼啦一下围上来,“阁老、阁老……”的惊叫声,淹没了其他动静。
杨博分开众人,拿起沈默的胳膊简单一号脉,便用大手去rou他的心口,rou了十几下后,沈默终于悠悠转醒,泪水连珠般淌下,喃喃道:“痛死我了……”说着又有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快把你家大人送回家去,赶紧请太医诊治,”杨博站起来,吩咐沈默的shi卫道:“他这是悲伤过度,伤到了内腑,可马虎不得。”
沈默的护卫早就吓坏了,闻言赶紧xiao心翼翼把沈默抬起来,放到牛车上拉回去。
沈默一走,杨博对黄光升道:“沈阁老为什么会这样,你应该很清楚。”
“是……”虽然同是部堂,但黄光升在杨博面前哪敢拿乔?xiao意点头道:“胡大人太惨了……”
“将此案一查到底,让胡大人瞑目……相信这也是沈阁老的愿望。”杨博沉声吩咐完,目光又飘向那两辆囚车,又道:“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过不了关的。”说着他回头看一眼沉默的李、张二位,语气有些怪异道:“我说的对不对呀,二位阁老?”
“不错。”李芳还在那愣怔,张居正却已经沉声道:“此案xing质恶劣,影响极坏,不彻查不足以平民愤……”说着话锋一转道:“黄部堂是办过严世蕃案的老刑部,由他来审理此案,最合适不过……”
“我相信,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李芳回过神来,接话道。
“那就静听佳音了。”杨博捋着胡子,瞥黄光升一眼道:“黄部堂,人在做、天在看,别让老夫失望呦。”
“一定一定……”大冷的天,黄光升已经满头大汗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停的抖,身为局中之人,他能听出这其中的枪舌剑,而自己无论怎样做,怕是都难逃被另一方迁怒的结局了。
这就是xiao角sè的悲哀,无根无基,做到尚书也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