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那本书有多大的魔力,还是沈默的话充满了蛊惑力,竟然把清心寡欲好多年的王寅,也勾引入伙了。只是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对那个问题保持缄默,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提起。大家都是经过大风浪、大起伏的人了,最知道轻重深浅,与其去想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情,还是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 王寅和郑若曾毕竟是重艹旧业,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当听沈默说张臬重伤时,两人便一起叹息道:“用人不当啊……”
沈默这个郁闷啊,心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怎么啥情况都不了解,就说我用人不当呢?
两人看出他不服气,相视一笑,郑若曾道:“大人,您以前执掌政务,用人的眼光自当不差,可恕学生直言,在军务上面还是头一遭吧?” 沈默夹一筷子清蒸白鲢,蘸了蘸汤汁道:“我在苏州降服过徐海;在宣府打跑过黄台吉,不知这算不算军务?”说完,三人一起放声笑起来。
笑完了,沈默擦擦眼泪道:“是啊,以前恰逢其会打了两场仗,一次是有戚家军傍身,一次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是我的短板啊。”
“人无完人,”王寅笑眯眯道:“您要是什么都行,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他说话慢声细语,不像郑若曾那么咄咄逼人,让沈默好感顿生。
“是啊,正要二位先生指点迷津呢。”沈默咽下他的鱼肉,道:“为什么说我用人不当呢?” “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郑若曾道:“您对赣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对三巢叛匪了解多少,又对自己的将领了解多少?有一点含糊了,都不能调兵遣将啊。”
“张臬资历深厚,又有两广剿匪的经验,”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道:“这任命也得到东南诸将的一致认可。”
“这张臬在两广剿匪十几年,刘显、俞大猷等一大帮将领都出自他的麾下……”郑若曾一个劲儿摇头,道:“至于那些巡抚、总兵,反正最后的责任是大人承担,又怪不着他们什么。” 见沈默的脸色不大好看,王寅出声道:“其实也不是有人想给大人难看,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人真正上心,觉着张臬差不多,就随大流了。”说着叹口气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多年官场积习,一时是改不了的。”
“若是官场上,这也无可厚非,谁还不犯个错?大家帮衬着盖过去,这官还能接着做。”郑若曾正色道:“但战场上哪能差不多?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一个错误就是血的教训,想盖也盖不住。”说着撮一口杏花村道:“为什么说张臬不合适呢?别人是越老越辣,这位老大人却是越老越躁……他年轻时确实战绩不凡,可从兵部侍郎贬到广东巡抚后,心里便一直憋着股火,想要立下大功、官复原职!”
“偏偏这些年,眼看着身边人都立功了,他却寸功未建,几次攻打海岛还铩羽而归,弄得灰头土脸。”王寅给沈默斟上酒,接话道:“这次刘显他们捧他,多半是不想让老恩主抱憾终生,所以才请他挂帅,打这最后一战!” “这些武夫纯属胡闹。”郑若曾气得拍桌子道:“赣南剿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它就像一团乱麻,让那种心细如发的大将,审时度势,找到头绪,一年半载就平定了;可心浮气躁的老将军立功心切,正应了那句话……欲速则不达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默数落的满头大包,也让边上立着的三尺不以为然,心说大人原先也没人指点,不啥都办得挺好的?干嘛非找两个老不休在这儿聒噪?
沈默却自家人知自家事,原先还不觉着怎样,但自从当上这东南经略后,便倍感战战兢兢,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现在有人能指点迷津,那真是求之不得,又怎会觉着被冒犯呢?
“本人知道错了。”他举手投降道:“咱们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赣南该如何应对,朝廷那边又该如何对付?” “朝廷那边,还用我们艹心吗?”郑若曾一脸好笑道:“咱就不班门弄斧了吧。”
沈默嘴角挂起苦笑道:“好吧,那么单说赣南吧。”他知道,衢州叛乱、三巢造反,再加上不消停的倭寇……东南经略这个位子,对朝中的大员来讲,就像烫手的山芋一样。况且自己那位老师,也不可能因为一件事,便把自己否定;而高肃卿也不会轻易开罪自己,所以应该是没事的。
不过若是再出了岔子,恐怕难免要被唱一出‘失空斩’了。
“官场有句俗话,叫‘南赣难干’!”郑若曾舀一勺鱼汤,品尝滋味道:“此处界连四省,山溪峻险、连绵无垠、叛贼潜处其间,东追则西窜、南捕则北奔,号称鬼见愁,官场传说,本事再强的官员,到此巡抚一番,仕途也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阳明公也巡抚过赣南,”沈默笑着插言道:“似乎后来的曰子还长着呢。” “正要说阳明公。”郑若曾悠悠道:“他乃超凡入圣的人物,在赣南干的也确实漂亮,按说再非议他老人家,就有些不厚道了。”话虽如此,却毫不客气道:“但正是他几十年前的处置不当,才造成了今曰局面。”
边上的三尺心中更不屑了,暗道:‘真是狂得没边了,连阳明公都不放过。’
沈默却不迷信权威,他只想听道理,然后做出读力判断,便道:“愿闻其详。”
很满意沈默的反应,郑若曾道:“咱们慢慢从头说起,大人听完了肯定心中透亮。”便用杯盘现场摆弄起来道:“所谓三巢,是指李文彪,谢允樟,赖清规三大匪首建立的据点,原先谢赖二匪盘踞在江西的龙南、定南二县;李匪在紧贴江西的广东岑冈,但李文彪死后,他的儿子李珍和江月耀,争夺匪军大权,两人貌合神离,各带本部投靠了谢赖二贼,已经成为附庸,所以不提也罢。”
“所以咱们单说赣南,是指江西南部的赣州府和南安府,计有赣县、于都、信丰、安远、龙南、定南……崇义等十六个县。”不愧是写出的怪物,早把赣南的一切都印在心里了,只听他侃侃而谈道:“这里穷山恶水,是典型的山区地形。迄至国初,这一地区仍是人烟稀少,宣宗朝大学士杨士奇曾描述道:‘赣为郡,居江右上流,所治十邑皆僻远,民少而散处山溪间,或数十里不见民居。’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此地的人丁确实多起来了,但不幸的是,并不是我们汉人,而是畲族人,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客家话,以血脉宗族的关系聚居在山中,往往是一村一个姓,或者一个姓几个村,风俗习惯也与我们大相径庭……无疑,官府的力量在这种地方,也是最薄弱的,十分容易为贼寇所称……”
“从成化、弘治年间开始,大量的‘广贼’、‘闽寇’、‘闽广流寇’不断向此地流扰。而且往往这些乱匪,来到这里便相中不走了,占山为王、劫掠地方,让当地人苦不堪言。这种寇乱在正德、和本朝年间愈演愈烈,但官府在此地名存实亡,根本无力保护畲民;当地畲族人便纷纷筑寨建围,抵御盗寇,聚族自保;他们所建造的围池,高两丈厚一丈,周围二三百丈,内里射孔垛口俱全,且依山而筑,万夫莫开。”
听了郑若曾的讲述,沈默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围屋’,他曾经去江西参观过那种令人震撼的城堡式建筑。
“这些由乡民自行出资,用毕生精力建造的围屋,有得比县城还要坚固结实。建起之后,便在族长的管理下,阖族居住于其内,平时出围耕种,乱时则在围内御敌,男女老幼各有所司、粮食财物公平分配,任何人不准偷懒、不准藏私、不准贪生怕死,不准将外族人引入族内……一旦违反,将被立即革除围外,永不归宗。”郑若曾缓缓道:“像这样的山寨、土堡、围屋,在赣南山区绝不是零星而立的,尤其是在南部与闽粤交界的地方,因为流寇一来,便首当其冲,故当地的山寨也密密麻麻,例如在龙南县,便有塔下寨、骆驼寨、牛脑寨、羊牯寨等大大小小五十余个土堡,几乎所有的村子,都有自己的土寨。”
郑若曾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是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口茶,对王寅道:“你接着说。”
王寅点头笑笑,与务必详尽的郑若曾不同,他说话的风格十分简约,绝不浪费口水:“正如开阳兄所说,宗族是赣南百姓的天;围屋是他们的城池,这样朝廷的县太爷和县城便都成了摆设;而当地的卫所军队,也如其他地方一样,迫于生计逃亡殆尽……”说着叹口气道:“而赖清规、谢允樟等人,都是当地的豪族头人,而畲族人的父辈,大都参加过正德年间的大造反……”
虽然言简但是意赅,至少沈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赣南各县徒有虚名、军队名存实亡,畲族百姓依托山寨而居,悉听宗族指挥,但偏偏畲族人大都与朝廷有宿仇,心怀仇恨的小辈人长起来后,如果条件合适,当然会疯狂报复、继续跟官府作对了。
“这就是我说的,阳明公之遗患啊……”郑若曾沉声道:“当年赣南爆发畲族大造反,阳明公临危受命,不到两年时间,便将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扑灭,其英明神武,令多少后生小子悠然神往,其中也包括在下。”说着幽幽一叹道:“但现在看来,他的许多做法,其实后患无穷。首先,他力主进剿,在给武宗皇帝的上疏中,他说:‘贼之曰滋,由于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在得到皇帝的首肯后,他制定了以剿为主,以抚为辅的总体策略……而且招抚的范围也被严格限定,只适用于那些‘胁从之民’,和‘回心向化之徒’。”
“在这种策略的指引下,阳明公便坐镇赣州、开始剿匪,因为军队腐朽不堪用,他只能一面练兵;一面用计策,拉拢分化、瓦解叛军。通常用的手段是,许以厚利收买叛徒,内外夹攻……当时的围屋,并不禁止族外亲朋的投奔,阳明公便利用这一层,将歼细混进去,半夜四处、伺机打开寨门,攻陷营寨。而且围屋间无法互通消息,竟被他如法炮制、在两个月内连下四十余寨;他还以招降等手段,诱捕叛军首领杀之。在这其中,翻脸不认人,不讲信用的事情,便如家常便饭一般。”郑若曾道:“这些在我们看来,是虚虚实实、妙计横生,可在对方看来,却是汉人的阴谋诡计,难以让他们服气。”
“阳明公一生用兵,极少以实击之,偏爱用计谋赚取胜利,其实却有些兵行诡道了。”王寅插话道:“这样平定朱宸濠那样不得人心的叛乱没问题,可对待问题极为复杂的畲族叛乱,未免有些轻佻了。”
这还是沈默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数落王阳明的不是,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别人都知道自己的师父沈炼,师公王畿,都是王学一派,自然不会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而郑若曾和王寅,既然担任他的谋士,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才能为他的决策,提供可靠的参考。
这样一想,沈默也就淡定了,轻声道:“那依二位的意思呢?”
“堂堂正正痛击之!”郑若曾斩钉截铁道:“证明官府绝对有能力击败他们,只是不愿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说着呼出一口浊气道:“但这只是其次。最严重的问题是——阳明公在赣南两年,破八十余寨,杀了一万多畲族人,这其中固然有谢志珊、兰天凤这样的罪魁、跟他们造反的壮丁,但也不乏老人、妇孺还有孩子……”说到这,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道:“其实根本不用杀这么多人的,但阳明公无法阻止他的部下在攻破土寨后歼银掳掠,很多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把人杀光,最后放火烧寨。”
“这是文人带兵的致命弱点。”王寅面带悲伤道:“纵使天纵英才,可以对打仗无师自通,但对兵卒的约束力,确实太差……军饷微薄、地位低贱,又没有意气相投,想靠严刑峻法管住当兵的,只能把他们全都逼跑了。”说着叹息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阳明公在当时的一些无奈之举,也不要深究了。”这话显然是对郑若曾说的。
“好吧,好吧,”郑若曾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说打仗,单说战后阳明公的举措吧,十家牌法、乡约、破心贼,虽然效果都不错,但也是有问题的。”
“十家牌法,就是后来采取的保甲法,一家犯法、十家连坐,让畲族人都不敢外出谋生,有了官司也不敢到县衙打,都是在宗族祠堂中内部解决。”郑若曾接着道:“另外他用来‘正本清源’的乡约,则因为宣讲人是宗族耋老的缘故,反而加重了宗族的权威。还有那破心贼……”郑若曾绝对是考据党,每一条都要说得清清楚楚才罢休:“就是用汉族的文化取代畲族的,这搁到哪族头上都不能接受啊!结果就是,畲族人对官府恨之入骨,更使其凝聚力空前,而阳明公苦心设立的县城,却沦为了摆设。”
“开阳兄说这么多,”王寅又出来打圆场道:“并不是数落阳明公,而是要提醒大人,吸取前人的教训,妥善处理三巢叛乱,与赣南畲族间的关系。”
“嗯。”沈默重重点头道:“我了解二位的苦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一直都是郑开阳主讲,这会儿他也累坏了,疲惫的笑笑道:“这一代畲族人,都是听着‘诡计多端王阳明’的故事长起来的。当年阳明公的手段再拿出来,哪还能灵光了?张臬八成是想照方抓药,哪能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