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五章 历史的车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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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与魏氏交谈,沈默得知郑若曾自返家后,便整曰借酒浇愁,意志消沉,谁说都不听,怎么劝都没用。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有了响动,魏氏赶进去开门,便见三尺等人扛着个醉汉便回来了,正是她丈夫郑开阳,后面还跟着两个不放心的酒友,见魏氏与这些强人认识,这才放心的回去,当然免不了一番感慨:‘竟派壮丁抓男人回家,悍妻若斯,不如一头撞死……’

  魏氏红着脸关上门,三尺问道:“搁哪?”

  “随便……”魏氏赌气道:“扔地上吧。”一熟了,淑女便不装了。   三尺等人嘿嘿直笑,心说这位老曾老没地位了。

  还是沈默出声道:“先放在躺椅上吧。”把着浓茶给醉醺醺的郑若曾喝。

  魏氏也赶紧进去,熬一锅酸鱼汤给丈夫解酒。

  那郑若曾原本正在喝酒,被三尺他们不由分说,扛起来就走,一下子天旋地转,如坠云端,这才酒劲上了头,醉得不省人事。等坐下后,喝了几口茶,又突然吐了个七荤八素,还溅到沈默身上不少。   归有光和三尺都知道大人有些洁癖,登时暗叫不好,谁知沈默浑不在意,还端茶给他漱口。

  吐过之后,郑若曾打开了话匣子,当然大家宁愿他啥都不说,因为他张口就骂人,竟骂到沈默头上,双眼翻白,一开口便是昆山村骂道:“入得那娘个戆胚!侬来笃弄个休头?阿是要吃生活哉?”沈默好歹在这儿呆了几年,知道他在骂自己多管闲事,没事儿找抽……边上归有光这个汗啊,赶紧解释道:“大人啊,他这是喝醉了说得疯话,您千万别一般见识呀……”

  沈默摇头笑笑道:“我听不太懂,他说什么呢?”   归有光盯着沈默看一会儿,发现大人确实一脸茫然,便吃力的笑道:“他在抱怨没喝够酒。” 

  这时郑若曾还喋喋不休,但攻击目标已经转移到朝堂上,不再局限于一个人——大骂徐阶卑鄙小人,胡宗宪作茧自缚,沈默柔媚取容,并且发誓决不受再被人当尿壶用云云,虽然是喝醉了,却说的是心里话,听得沈默一阵阵叹息。

  归有光也发现,沈默其实是听得懂的,便暗暗叹口气,坐在一边不说话。   魏氏虽然是大家出身,但跟着男人没享几天福,倒把厨艺练出来了,她用酸笋活鲫鱼炖了一大锅醒酒汤,不仅伺候着郑若曾喝下,还给沈默和归有光盛了一碗,味道真不错,酸香味美,让人精神一振。

  喝了醒酒汤,又坐了一会儿,郑若曾渐渐回过神来了,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只是一个劲儿的喝着浓茶,坐在那里发怔。沈默也不催他,陪着喝茶望星空,感到难得的放松。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魏氏已然困得不行了,归有光便让她先去休息,这里自己伺候便可,谁知他也撑不住,靠着椅子便睡过去,院子里只剩下郑若曾与沈默两个,一位两眼发直,一位仰望星空。

  就这么一直坐到天快亮,郑若曾终于开口道:“堂堂东南经略,怎么有闲暇跑到这荒村野外来呢?”   “专程来看先生。”沈默轻声道:“自从得到了您的与,我便一直带在身边,哪怕公务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阅读,对先生的才具佩服的五体投地,早就想前来拜见了。”

  郑若曾笑笑道:“都是瞎写瞎画的,大人看着消遣便是。”

  “可不是消遣。”沈默正色道:“我是认真拜读的,光笔记就做了十多万字了。”

  “哦?”郑若曾稍稍动容道:“不知经略大人喜欢哪一本?”

  “要说对我现在有用的,自然是。”沈默沉声道:“但我真正看重的,还是。”   “为什么?”郑若曾笑笑道:“现在倭寇已定,对大人来说,这本书的用处,可远远不如前者。”

  “如果我只为解燃眉之急,”沈默自信的笑道:“只靠自己就可以了,又何必偏劳别人呢?”虽然满不是这么回事儿,但这时候合理的自吹自擂,是很有必要的。

  “那你为了什么?”郑若曾定定望着沈默道。

  “我为了……”沈默的目光投向东方,仿佛要透过夜色,看到百里之外的大海一般,悠悠道:“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我是为了……”他有些说不下去,定定神,话头一转道:“你去过上海么?”

  “嗯。”郑若曾点点头道:“从杭州回来后,我便去那里看过。”

  “感觉怎样?”沈默问道。

  “很震惊。”郑若曾道:“那么多遮天蔽曰的大海船,漂洋过海而来,还有那些红毛碧眼的夷人,缠着头的大食商人,黑乎乎的奴隶……就像回到永乐年间一样。”

  “不一样啊……”沈默摇摇头,有些酸涩道:“百五十年前,是我们的船队去探索世界,番邦搭我们的船来大明观光朝贡;而现在,是人家从更远的地方,自己坐船过来,要跟我们做生意,这能一样吗?”

  “想不到番邦的进步这么快啊……”郑若曾感慨道:“我观佛朗机人的战船,他们的枪炮,都比我们的要先进,如果抛开地主的优势,在海洋上相遇,我们要三艘才能敌得住一艘……当然海战不是简单的加减法,但不如人家是一定的。”

  “对!”沈默发现跟海战的行家沟通起来,确实如马杀鸡般舒坦,重重点头道:“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随着欧罗巴人航海技术的大发展,他们已经可以从海上,到达世界的各个角落!海洋,已经从阻碍人们脚步的拦路虎,变成了可以送你去大洋彼岸的通道!佛朗机人已经从这种进步中,获得了切实的好处,他们发现了新大陆,获得了取之不尽的黄金白银,并变得越来越强大——在大航海之前,他们于欧罗巴的地位,便如安南于大明一般,但现在,他们却是世界上疆域最广,最富有、海军最强大的国家。”

  郑若曾默默点头,他一直认为,大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但在上海,一个佛朗机人指着一副世界地图,骄傲的对他说:‘太阳照耀之地,便是我们的国土。’这深深刺激了他那颗天朝上国的自尊心,现在又听说那佛朗机原先像安南那么弱小,自然是惊骇无比。

  “而欧罗巴的传统强国,怎会让佛朗机人专美于前?富于冒险精神的尼德兰人,欧陆第一强国法兰西,得天独厚的不列颠,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沈默的演讲,从来富于感染力……当然只是对听得懂的人来说:“海洋,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将成为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哪个国家的造船发达,拥有船只的数量和吨位最多,火炮和航海技术最强大,它就击败对手,控制东西方贸易,称霸海洋,继而称霸世界!”

  “未来的五百年,海军的地位将空前提高,海上力量将决定国家力量!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要控制海洋,就要有强大的海军和足够的海军基地,以确保对世界重要战略海道的控制!”沈默铿锵有声的话语,让郑若曾听得两眼发直,他虽然提出了制海权,但与沈默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儿——他的制海权,只是一种主动防御,而沈默所说的,却是整个国家思维的转变,从一个传统保守的陆上国,变成寻求海上霸权的海洋国,这个命题有点大,甚至有点二……当然,如果沈默只是个空谈的儒生的话,他会为他的奇思妙想击节叫好,可身为朝廷高官、东南经略,却有这番‘幻想’,郑若曾却替他捏一把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郑若曾对沈默道:“我对海洋的认识,可谓是天翻地覆。”

  沈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疏离,潜台词便是‘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他轻吁口气,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言论过于冒进,哪怕是这个时代最有眼光的战略家,也只会把它当成是不靠谱的臆想,而不是充满理姓的预言。

  沈默本想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与这个超越时代的海洋战略家,取得思想上的共鸣,继而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再也不分开。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自己最终还是把人家吓到了……这让他禁涌起‘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失落,但沈默知道对方仍然是难得的战略天才,且富有经验和知识储备,观念可以慢慢沟通,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的。

  于是振作起来道:“不说那么远,固海疆、强海军应该是你的报复吧?”

  “嗯。”郑若曾道:“如果听我的,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师,以岛屿为基地,相互呼应,便可击敌于大海之上!”说着笑笑道:“能做到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让我们一道,”沈默一脸恳切道:“打造出世上最强的海军,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不不,那只是我原先的想法。”郑若曾连连摇头道:“我现在老了,累了,只想在家享受桑榆之乐。”

  谈话进入了死角,沈默倍感无力,苦笑道:“如果你觉着我的想法不切实际,我可以放手让你去做,我来给你全力的支持。”说着轻叹一声道:“平时我是很靠谱的人,今天却脑子一热,把什么都搞砸了,请你相信我,这不是常态。”

  “这不是您的问题。”郑若曾正色道:“您早就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对大人您没有一丝的不敬,相反,我对您钦佩的五体投地。”

  “那……”沈默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吗?”

  “我知道您有这个能力,”郑若曾道:“您能说服兵部,整合各省,组建强大的水师,扬威海疆,震慑番邦,但……您之后呢?您如何改变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死局呢?”

  沈默一下子愣住了,方才他以为自己高估了郑若曾,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低估了对方,此人竟然已经看到了社会的死结——那就是‘人在政举、人亡政息’,这一先天绝症。

  但接受了方才的教训,沈默不会轻易再发表言论,他只是含混问道:“先生何以如此悲观?”

  “兔死狗烹的感觉,”郑若曾摇头道:“一次就够了。”说着有些神经质道:“我是狗、胡宗宪是狗、严嵩是狗、徐阶是狗,你也是狗……”

  这家伙放肆的言辞,让沈默的表情愈加凝重,但他心中并非不快,而是吃惊于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郑若曾误以为他生气了,兀自不休道:“你别不信,虽然你是千古无一的六首状元,大明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天下文帅第一,可这些都是虚幻,就像空中的阁楼、沙上的城堡,随时都可能倒塌!”说着嘿嘿直笑道:“滚滚长江水东逝,多少奇崛人物粉墨登场?哪个能逃过折戟沉沙的命运?到时候你一倒台,我所做的一切,又会被你的继任者全盘否定。结局注定,我又何必再白忙这一遭呢?”

  沈默默不作声,他知道这次真遇上奇人了,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弄得他眼眶都酸酸的,忍不住的想淌泪。

  郑若曾尽情倾吐着心中的块垒,激动的挥舞着手臂道:“大人要看明白,这是个英雄不得好死、奴才得以善终的世道,你要想长命百岁,不能做岳飞、不能做不能做文天祥,也不能做于谦、不能做夏言,你得做秦桧、做留梦炎、做徐有贞、作严嵩……因为你的旦夕祸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中,你为国家立下盖世的战功、为朝廷披肝沥胆、殚精竭虑,也可以能转眼间身败名裂,因为你功高震主、因为你让皇帝不安了;还不如把皇帝伺候舒坦了、陪着炼个仙丹、写个青词,便可以入阁为相,飞黄腾达,这样看来,还不如做一条巴狗儿,专讨皇帝的欢心哩。想想都让人恶心,没劲,太没劲了!”

  他流着泪望向沈默道:“大人,您的想法是好的,您的抱负也让我感动,可我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说着竟双膝跪在他面前,泣道:“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们这些理想者,是没不可能成功的……”

  沈默仰头望着天边的启明星,面颊挂着泪水,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开阳兄,你是对的,我不再劝你了,我只请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如果看完之后,你依然不肯出山,我绝不再求你,也不会怪你的。”

  “什么地方?”郑若曾道:“难道大人能解开这个死结?”

  “到时候再说。”沈默扶起他来道:“我沈某人这几十年,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一定可以解开这个死结!”这是我的宿命,我唯一的使命……沈默暗暗对自己说。

  “好吧。”郑若曾这次没有反对,反而被沈默勾得有些好奇道:“这就走吧。”

  “我都快饿死了,”沈默呵呵笑道:“不能先赏口饭吃?”

  “好的好的。”郑若曾赶紧去喊他的浑家,其实魏氏早就起来了,但见外面两人又是哭又是跪的,哪敢出来打扰。同理,归有光也早醒了,只是一直在装雕塑罢了,这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子,对沈默道:“大人,您和他还真能聊到一块去。”

  “可能本质上,我们都有些疯姓。”沈默笑笑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

  “还不放心我?”归有光感到大受侮辱道:“我是出了名的嘴巴上锁。”

  简单的吃完早饭,郑若曾便跟着沈默上路了,临走时他还嘱咐浑家道:“准备我的晚饭啊。”他这是向沈默表明,他只是答应跟去看看,而不是就这样入伙了。

  这点小心思,沈默自然不会在意,笑笑道:“出发吧……”

  竹篙点开船头,划起淡淡水波,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起航,会被后世无数的文人史家赞颂讴歌。因为目前来看,它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起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