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瓦氏夫人在朝自己微笑,沈默赶紧躬身行礼道:“学生沈默见过总戎大人。” 老夫人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总兵,大人还是称老太婆瓦夫人吧。”
沈默微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大人,老夫人还是称呼在下的表字拙言吧。”
瓦氏夫人端详他一会儿道:“大人果然与其他的官儿不同……”说着便呵呵笑起来道:“老太婆见过的大明官儿,无不把官威看的比什么都重,像大人这样不在乎的,还是头一次见。” 沈默笑笑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在您的面前,我实在没资格装模作样。”
瓦氏夫人摇头笑笑,这才侧身道:“请大人进去用茶。”
沈默微笑道:“看您的属下正在收拾东西,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瓦氏夫人点点头道:“老太婆要上战场了。” 沈默轻声道:“我听部堂大人说了,太夫人和您的麾下将士,大老远来到江南,刚歇了没几天,便数次请缨出战了。”
瓦氏夫人朗声笑道:“我们七千布壮,自己背着干粮到这儿来,是为了上阵杀敌,建立功业,不是为了住这神仙宫殿,过富贵曰子的。”
沈默心说这就是觉悟上的差距啊,怎么我在这儿住着就挺享受呢?他不好意思的笑道:“张部堂已经开始部署决战了,太夫人以后不愁没仗打。” 瓦氏夫人点头道:“确实该打一仗了,不然这人间天堂都要变成十八层地狱了。”老太太说话很直,让沈默的脸上火辣辣的。
好在这时阿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像小猫一样抱着奶奶的手道:“阿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还不懂什么叫战争,只以为奶奶像往常一样出远门呢。
瓦氏夫人慈爱的轻抚着她的头,微笑道:“阿蛮在这里乖乖呆着,等过几天阿嬷就来接你回去。”她便对沈默笑道:“阿蛮都把这两天的事情说了,大人能对一个小孩子信守承诺,老太婆佩服的紧。” 沈默笑道:“阿蛮十分懂事,我也十分喜欢这孩子,请太夫人放心吧,我会帮着照顾她的。”
瓦氏夫人欢喜道:“这我就放心了。”说着拍拍阿蛮的小脑袋道:“要听大叔的话,知道了吗?”
阿蛮乖巧的点点头,轻声道:“阿蛮会听话的。”
沈默心中无力道:‘这下可好,我这老叔是坐实了。’ 瓦氏夫人走后,总督行辕中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各路文武官员络绎不绝,签押房中召开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
对于军情机密,张经从来不避讳沈默,甚至有重大会议,还会预先通知他。在腊月十二这天早晨,便有人来告诉沈默,最后一次战前会要开始了。
当他来到前院,只见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了签押房外,更是有密密麻麻的总督亲兵,将一切闲杂人等隔离在五丈之外,确保里面的会议不被任何人偷听。
往常畅行无阻的沈默,也被亲兵们拦下,直到亲兵队长过来道:“沈大人是与会人员。”这才让开一条去路,待他通过后便倏地合上。沈默本来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又不是他打仗……但让这阵势一震慑,还真的心肝乱跳起来。
等他进去签押房,便见到屋里左问右武坐满了浙江的官员,他看到唐顺之、谭纶等兵备知府,也看到了卢镗、汤克宽、俞大猷等领兵大将,以及甘陪末座的戚继光。除了张经李天宠二位大佬之外,抗倭的主要官员都已经到齐了。 监军赵文华和巡按御史胡宗宪也在其中。
在座的诸位沈默都见过并交谈过,还与许多人有并肩守城之谊,是以他一进来,众人便纷纷朝他点头微笑……签押房乃是一省军机重地,自然不能如菜市场般喧哗。
沈默朝众人团团抱拳,便在府中佥书的指引下,坐在一个极靠上,却又不与文武同列的位置上。
他坐下不久,便听到三声鼓响,众官纷纷起立,又听有人高唱道:“总督大人到。”
在一片‘拜见部堂大人。’的山呼声中,一身戎装的抗倭总督张经,便从屏风后转出,径直在堂上大案后坐下。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浙江巡抚李天宠,他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张经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赵文华脸上停留了很久,一想到这一年来所付出的心血、所遭受的冤屈终于要在这一刻水落石出了,张总督的眼角竟有些湿润。张经深吸口气道:“诸位同僚,请坐。”
待众人坐下,他那洪亮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曰召集诸位,目的不言而喻。现在时间就是胜利,本官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们,经过大半年的布置,各路大军已经准备就绪,并分批到达指定位置。倭寇也在我们的退避三舍之下,主力离开了海岛,在柘林、川沙洼一代盘踞。”
说着大手一挥道:“上地图。”
便有两位佥书抬着一面巨大的苏杭地图,放在部堂大人身后。
张经起身拿起一支短竹棍,指着地图最东侧的两个黑点道:“这里是柘林、川沙洼的贼巢穴,其中北面川沙洼是匪酋王直的一万五千余人,南边拓林是徐海的一万余人,两者相距不过数十里,护卫犄角,遥相呼应。”
“部堂大人准备先对哪个动手?”这时候敢开口说话的,非赵文华莫属。
张经冷笑道:“不劳监军大人费心。本官将亲帅嘉兴、杭州兵马,以及广西俍兵,大举进驻松江,作势进剿王直。徐海等闻知嘉杭兵调松江,必以为嘉杭空虚,肯定会率军突入嘉善,趁机劫掠嘉杭。”
赵文华一听就蹦起来道:“我说张大人,虽然本官一直逼你甚紧,却也不是让你破罐子破摔,一下招惹两大倭寇啊。”他也知道倭寇的厉害,以明军目前的实力是没法同时应付的。
“监军大人不要激动,听本官为你分解。”张经把脸一转,不再看那张可恶的脸:“王直和徐海虽然都是大倭首,但两人却有本质不同。王直虽然也抢劫,但他骨子里是个商人,徐海虽然也走私,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所以王直会顾及本官的大军,算计成本得失。但徐海不会,他一看到空当,就一定会像头饿狼一样扑上来的。”
赵文华还是担心道:“万一徐海不攻嘉杭,而是与王直前后夹击,那部堂大人岂不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经冷笑一声道:“不可能!”便为他分解道:“这两大匪酋关系相当微妙,徐海的叔叔徐乾学,曾经是王直的合伙人,而徐海又是由其叔叔带入行的,所以王直一直以后辈待徐海,动辄呼:‘小和尚啊小和尚。’”引得众人一片低声哄笑……但这绝不是张总督开玩笑,而是确有其事,因为徐海在下海之前,曾经在杭州灵隐寺当过撞钟的和尚,法号普净,又称明山和尚。
但是人家徐海现在也是手下数万人的一方诸侯了,在这样称呼他,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恼,更何况脾气暴躁、目中无人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呢?所以张经很肯定道:“本官敢断言,如果徐海遭到攻击,王直很有可能会去救。但如果王直遭到攻击,徐海一定会幸灾乐祸的。”
赵文华又冷笑道:“大人总是说徐海多么多么厉害,难道他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吗?”
“本官不会引蛇出洞吗?”张经哈哈大笑道:“再说赵大人以为半年以来,本官约束部众,不许他们出战是为了什么?”说着剑眉一挑道:“示弱而已!”用竹棍一点那两个黑点,两眼一瞪道:“倭寇敢于上岸盘踞,就说明他们已经坚信我军畏敌怯战,早已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数月的憋屈今天终于吐出来,张经笑得极为畅快,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
待笑完了便不再理会赵文华,说着一拍惊堂木道:“众将听令!”
众将领便轰然起身,只听部堂大人分派道:“俞将军,本官令你率本部五千健卒,督两千永顺土兵开拔进驻嘉善城内。”说着看一眼这个他并不太喜欢的将领道:“你要注意保密,于子夜进城。一到城中即刻戒严,不许任何消息传递出城。倭寇过嘉善时你不得暴露行迹。但若是倭寇掉头东归,便立刻截断其后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留下。”
俞大猷拱手领命,朗声问道:“敢问大人,如果倭寇没有掉头呢?”
“待会再说。”张经淡淡道,说着看一眼自己的爱将卢镗道:“声远,你率领两千保靖土兵,及本部五千兵马在城东双溪桥设伏,阻敌于石塘湾,此战务求必胜,绝对不能让倭寇南下杭州。”
张经这才对俞大猷道:“如果倭寇返回,你仍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击。”说着将两支令箭递给他俩,沉声道:“你们二位的目标,便是将倭寇往北撵去,倭寇一旦北遁,本官会立刻率军返还,与汤克宽的水军左右夹击,与尔等完成合围,力求一战全歼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