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楼便座落在铁狮子大街的东头,楼高三层,全木结构,古朴典雅,闹中取静,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在这充满市侩气息的南北城,仿若韭菜丛中的一株兰草一般,深得骚人士子们的欢心,反而因此得了个这么个俗气巴拉的名字。
而这个俗气的名字,又吸引着进京应试的举人学子们趋之若鹜,都想沾一沾这俗气,考个状元榜眼啥的出来。有些讽刺意味的是,状元楼百年以来,竟没有出过一位一甲,甚至连二甲都是几十年一遇,更别提什么状元了。因而这楼又得了个诨号曰‘同进士楼’。
“但俗话说‘江山自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总有一代代新鲜出炉的举子,从八方九省汇聚到中都,来到这状元楼……就是不中状元,瞻仰一下阵亡前辈的墨宝也好。”三楼临窗的大圆桌边,围坐着便服的秦雷、乐布衣,方中书,还有六七个山北举子。那方中书所学颇杂、口才也好,一阵嬉笑怒骂,引得一圈举子哈哈大笑。
旁边桌上的士子们颇为不悦的频频侧目,若不是那锦衣青年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保镖,怕是又有人要说怪话了,但现在他们只有乖乖的听着,或者结账滚蛋。
那起初挑衅乐布衣的红脸士子,指着三面白墙上的无数墨迹感叹道:“这墙上既有应试前的踌躇满志,又有落第后的满腔愤懑,心灰意懒,最是自然率真、感人肺腑,乃是我千万学子的一道投影,数百年的喜怒哀乐凝聚于此,岂有不拜之理?”这话说得真挚动情,就连边上一直不忿的士子们也安静下来,静静地听他讲述。
秦雷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上,随意看一条,轻声吟道:“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念罢,不由轻声叹道:“‘花繁柳暗’的好时节,却要‘对饮悲歌’、‘泪满襟’;‘ 一回春至一伤心’,该是多么的伤感、失意、凄凉啊,恭淳所言非虚哇……”红脸士子姓涂,名恭淳,方才已经互相介绍过了。秦雷自称秦伍,乃京中富贵子弟。
那红脸士子涂恭淳,闻言唏嘘道:“这也是众多落第士人的心灵写照,若非真个尝过此中滋味,是万万写不出来的。”
方中书插言道:“若说写实,这篇白描最是刻骨,”说罢轻声吟道:“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边上几人也各抒己见,有的说‘十五能文西入秦,三十无家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洛阳尘。’大气一些;有的说‘钟陵醉别十馀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洒脱一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很显然,这墙上的诗词语句,引起了在座士子们的共鸣感叹。
这时旁边桌上,有人终于忍不住朗声道:“这些人都过于纠葛了,考不中又不会被拉出去砍头,”言罢指着墙头道:“大不了‘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与他同坐的一人也道:“就是,还可以‘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将萤火读诗书。’,就是投笔从戎也比在这里‘泪满襟、空嗟叹’强得多!”
这边涂恭淳闻言反唇相讥道:“两位老兄说的轻松,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就是‘一朝金榜把名提。’”说着哂笑一声道:“等老兄你‘榜前潜拭泪,无颜对江东’的时候,可千万别‘何人更憔悴,落第泣秦京。’啊。”这话引来楼上一片哄笑。
对面那两个士子没想到他如此毒舌,不由心中有气。一个面皮白净些的冷笑道:“莫非老弟以为你能金榜题名不成?”
这涂恭淳似乎很喜欢与人拌嘴,闻言挺着脖子道:“没等到那一天,谁又敢说榜上没有我?”
两个士子相视一笑,另一个焦黄面皮的轻声笑道:“我就敢说榜上没有你!”说着嗤笑道:“老弟你说出那句话,就说明你还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啊。”
“球,好像你是过来人一般。”涂恭淳瞪眼道。那边也不示弱,焦黄面皮道:“这是我俩第四次了,算不算过来人?”两边人隔着过道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秦雷微笑着插言道:“二位何不过来并坐,抻着脖子说话多累。”
涂恭淳也笑道:“就是,过来给我们讲讲,是怎么个道道。”那两个士子大笑道:“怕你作甚?”便提起酒壶过来,先朝秦雷施一礼,便在秦泗水新添的两个座位上坐下。
双方先是通报下姓名籍贯,两人乃是陇右举子,焦黄面皮的叫商德重,白面的那个叫辛骊桐,俱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介绍完姓名籍贯,商德重朝涂恭淳苦笑道:“我们哥俩乃是昭武五年举人,到现在十三年了,确实是过得不能再过了。”又朝秦雷拱手道:“些许牢骚,给贵人添堵了。”他饱经沧桑,尝遍疾苦,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秦雷温和笑道:“无妨,两位恒心可嘉,经验丰富,今年必能高中,一场夙愿的。”
辛骊桐愤懑叹气道:“我等早不抱期望了,只不过就像涂兄弟说得,苦读寒窗二十载,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考试,我等还能做些什么呢?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听天由命罢了……”话语中有说不完的心酸苦痛,道不尽的疲惫无奈。
那商德重指了指辛骊桐道:“辛兄乃是我陇右的瑰宝、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十五岁便中了一榜解元,那‘十五能文西入秦’便是他的写照,可怜十几年下来,居然连个同进士都没有博到,这能说明什么?”说着激动的扣下桌面道:“非是学问不到、非是时运不济、乃人祸也。”
秦雷温声问道:“人祸?”
商德重点头道:“不错,是‘人祸’,”说着微笑对秦雷道:“公子出身高贵,自然不晓得这些龌龌龊龊。还是不说了吧,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秦雷知道他心有顾忌,朗声笑道:“言者无罪、全当解闷,你尽管说就是。”
商德重这才喟叹一声道:“我大秦在前朝的基础上,采用‘科举’、‘征辟’、‘简拔’、‘荫补’四法并行取士。原本是太祖爷为了照顾到各个方面,让平民庶族、高门士族、德高名士,以及功臣勋旧之家,都能为朝廷所用,出发点是极好的。”
秦雷知道他欲抑先扬,端起茶杯啜一口,微笑听他继续道:“但后三种乃是小道,终非征途,所谓‘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若不是进士出身,就算做到宰相,也难免会遗憾的。”
辛骊桐点头道:“是以但凡有一点可能,那些高门望族的子弟,也会设法钻营个进士出身,只有实在无方时,才会屈就于后三种。而朝堂上清一色的进士出身,也会把他们视为异类,使其饱受歧视不说,更不可能‘位极人臣做宰相’了。”
秦雷也颔首道:“确实,五院六部之中,着红袍以上者,无一例外,尽是进士出身。”
商德重面色阴沉道:“是以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功臣勋旧、甚至是皇亲国戚,都来挤这座独木桥。”说着傲然道:“若是大家凭真本事做文章比六艺,学生不才进不了一甲,考个二甲还是不成问题的。”因着秦雷在此,他也不好对权贵太过非议。若是往常,早破口大骂‘公卿心如狗,尚书不要脸’了。
但这话虽没直说,秦雷却听得明白,轻声道:“我听说权贵们把持科举,一甲二甲似乎已经内定。但人数最多的三甲,不还是留给大家公平竞争吗?”看了几位举子一眼,他又温声道:“既然进士都是内定的,文曲星下凡也考不中,那同进士也就没什么可丢人的了。”
谁知两人哑然失笑道:“公子说得是老皇历了,现在连三甲也有机关了。”就连一直未曾插言的方中书也苦道:“公子出身高贵,当然不用为五斗米折腰,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而涂恭淳几个却一脸愕然,显然并不知情。
秦雷奇怪道:“怎么又扯到五斗米折腰上去了?”说着与乐布衣对视一眼,乐布衣摇头笑道:“不要问我,十八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那辛骊桐听了,拊掌叹道:“这位先生一语中的,此等歪风便是这十几年里刮起来的。在下正好倒霉亲历了整个过程。”
秦雷苦笑一声道:“看来又与我们丞相大人脱不开了。”
辛骊桐点头沉声道:“是极,二十年前的举子进京赶考,就是冲着三甲去的,一年倒也能中个一二百人,出些六七八品的官员,但十八年前文丞相辅政后,这好事儿就一去不返了。”秦雷从麴延武那听到‘同进士’时,记得他是瞧不起这个‘同’的,但在这些举子口中,竟变成了‘好事儿’,可见双方的差距有多大。
一提起‘文彦博’商德重便咬牙切齿道:“文贼得了一甲二甲的决定权,却仍不知足,又把手伸向三甲。应试举子若想及第,便要拜在他那帮爪牙的门下,卑躬屈膝、趋炎附势,否则就要像我和辛兄这般屡试不中空白头。”
辛骊桐闻言终于忍不住眼圈通红,嘶声道:“朝扣权贵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听了辛骊桐的悲鸣之音,商德重猛地一拍桌子,恨声叫道:“文贼不死!国无宁日!我们这些稍要些脸面的,也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一听‘文贼’秦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笑道:“哦?我怎么听说文丞相乃‘文坛泰斗、百官座师’,是大秦读书人最最尊敬之人呢?”说着望向乐布衣道:“对不对呀?”却不想乐布衣竟有些走神,闻言‘哦’一声道:“对对对。”
秦雷心中疑惑道:‘哪个词触动到这家伙了?’但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只听商德重狠狠啐一声道:“屁座师!屁泰斗!是一帮子摇尾乞怜哈巴狗的座师!是他娘的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泰斗!”
辛骊桐却已经从悲愤中醒悟出来,赶紧拉他一把道:“德重兄,谨言,这可不是在家里!”经他提醒,商德重也有些后悔道:“心里憋屈胡言而已,大伙全当我放屁。”但已经有人记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出来恶心一下他。
秦雷见众人神色各异,淡淡道:“我早就有言在先,‘言者无罪’,若是谁不识相,把这事儿当了真,或者日后拿来构陷商兄弟,城南二十里的乱坟岗子,就是他下半生的栖身之所。”声音虽轻,但透着十分的威严铿锵,让人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若不是常年浸淫于权势之中,单凭装腔作势,是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的。一干儒生这才知道,这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好说话。赶紧忙不迭的表明心迹道:“怎会怎会,同仇敌忾!”
秦雷回头望望其余几桌,眯眼笑道:“不如大家跟我一起喊个话,喊了就算同仇敌忾了。”众人不明所以,纷纷问道:“什么话?”
秦雷一招手,秦泗水赶紧凑过来,秦雷便附耳吩咐几句。秦泗水为难道:“不好吧?俺很低调的。”秦雷轻笑道:“你也可以喊‘李浑是个王八蛋。’”
秦泗水皱着菊花脸,郁闷道:“还是前者吧。”说着突然举手大喊道:“文彦博是个老乌龟!”
一室皆静,整个三楼落针可闻……众人看怪物一样看着秦泗水。秦泗水欲哭无泪,挠挠头尴尬的指了指秦雷道:“是我家公子让俺喊得……”
众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向面色温和秦雷,只见他起身平静道:“各位!看衣着,大家都是赶考的举子,当知同类相伤乃是最为羞耻的事情。”说着指了指楼梯口,微笑道:“我的卫士已经将这一层封锁住了,没人知道上面会发生什么,只要大家不回去乱说,喊一喊又何妨?”他这话暗含威胁:‘老子已经把这占领了,你们要是不听话就不用走了。’
一干读书人最是敏感,怎能听不懂秦雷的弦外之音呢?而且他们听了两人的讲述,也对文彦博一肚子不爽,心里早就腹诽开了。若不是顾忌文贼的滔天权势,不用秦泗水领唱,他们便会破口大骂起来。
众人想骂又不敢骂,一时间颇有些踯躅。
但总有人敢为天下先,只见涂恭淳霍的站起来,把杯子一摔,扯着嗓子道:“若要靠舔别人屁股沟中第,老子宁肯回家种地!”说着大喊一声道:“你们怕文彦博,我可不怕!文彦博是个老乌龟!”
乐向古拊掌赞道:“果有烈士之风,吾当和之,”说着也扯开嗓子道:“文彦博、老乌龟、生个儿子叫龟儿子、生个孙子是……”秦雷有些奇怪,这家伙怎么看着跟文老头有仇似的?
“龟孙子!”辛骊桐哈哈笑道,商德重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当然要力挺。
见他们骂开了,别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骂起来,渐渐的竟成了讨伐文贼大会一般。
秦雷看着方中书笑道:“大家都说了,方兄为何沉默不语啊?”
方中书呲牙笑道:“学生在构思一副对子,却要乐先生相和。”
乐布衣笑道:“乐意之极。”
“上联是,众进士上等威风,非要认贼作父!”只听方中书贱笑道。
“下联是:文丞相下流卑贱,全家都是乌龟!”乐布衣眼也不眨,大声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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