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晴。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今天的老德国如平日一般平静。吃过了中午那稀汤寡水的午饭,囚犯们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了熟悉的放风场地。
站在围墙上的麻雀用黑豆似的眼珠看着这些奇怪的人们,似乎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每天中午成群结队的来到这个操场,却又什么都不干的离开。
不过今天显然是个例外。
端着枪站在岗哨前的卫兵丝毫没有注意到,操场南边政治犯们的传统领地里,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下午六点,工厂暴动!”
这八个字从柳直荀开始,一对一的迅速传递到了每一个共产党员的耳边,虽然每个人都表现的若无其事,但气氛终归有些不同。起码同时被关押的那十几个国民党左派就感到了异样。
他们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这些前“同志”们,直觉告诉他们,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但是却没有人站出来向卫兵报告——不仅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仅仅是信仰理念的不同,在这些绝大部分出身名门和有过留洋经历的国民党员看来,“不告密”,应该是一个人的基本节操。这也是国民党左派一直能得到大家尊重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况且,他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经过两年的清党,国民党损失了三十多万最精干的基层党员,现在外面已经有风声传来,所有在押的国民党员将不再甄别,一律释放。
但是这帮共产党员里面,却有一个人的表现与别人明显不同。
与别的同志强行压抑着的兴奋和激动不同,他的眼神却不时的瞟向站在岗亭里的卫兵,双肩偶尔还神经质的抖动一下。
他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向卫兵报告,或者还是等到进入监狱工厂的时候再偷偷的告诉看守的卫兵。
但是从这里走到60米外的岗哨前面实在是太显眼了,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安全的走到那里。尤其是,在柳直荀那虎视眈眈的眼神下。
“老卢,别紧张,左右就是一死,拼一把还有生路。”
旁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是卢本美最亲近的同志刘晓光,也是同他一起被捕入狱的难友。
但是现在,卢本美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柳直荀像一头狮子一样巡视着眼前的一切——这场越狱行动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了,他绝对不容许产生任何的意外!
嘟!
卫兵的哨子响起,龚守平和侯春拎着哨棒,大声的吆喝着,招呼所有人排好队依次往门外走,只是今天的政治犯们似乎有点磨磨蹭蹭,尤其是那几个共产党员,不知不觉之间就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如果在平日,侯春的棒子早就落在这些磨磨蹭蹭的人身上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侯春没有驱赶这几个赤党,反而大声的打骂着排在队伍中间的几个国民党左派。
龚守平奇怪的看了侯春一眼,不过也没有太在意,打谁不打谁这种事情完全看狱警的心情,自己不也经常隔三岔五的敲打他们?
卢本美低着头走在几个共产党员的最前面,一步步的接近了铁门口的岗哨,他的双肩在微微的颤抖,他的脚步也越来越蹒跚,甚至都有种走不动路的感觉,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身后的刘晓光轻声问:
“老卢,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报告狱警,去医院看看也好。”
卢本美回头感激的看了刘晓光一眼,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报告狱警和守卫的他,突然有了一丝丝犹豫。
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啊!一起参军,一起北伐,一起领导罢工和暴动,刘晓光曾经不止一次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如果现在报告狱警,毫无疑问,刘晓光面临的就是死亡!
算了。
卢本美突然改变了主意。
等到暴动的时候,自己把晓光抱住拖到纺机后面就可以了,至于报告卫兵的事情,完全可以趁着在工厂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告诉狱警或者卫兵,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相信晓光以后会理解自己的,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他不知道,就在自己安分的走过铁门后,他身前的耿朝忠微微发抖的手也不再发抖,身后的刘晓光藏在袖筒下的筷子又缩了回去,身边的侯春也把手从裤兜里的刀把上松开。
耿朝忠不想杀人,但是在看到卢本美的表现后,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他的脑海中反复的温习着朱胖子交给他的杀人技巧——给对方的脖子一个力量,然后在0.3秒后再来个反方向,卡擦一声,很轻松的。
朱胖子浑厚的声音似乎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好了,过了这一关,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几分钟后,所有人像往常一样走进了监狱工厂,然后,朱红色的铁门轰然关上。不一会儿,工厂里传来了嘎吱嘎吱的纺纱声,新的劳作开始了,一如往昔。
但是不久之后,殷红的鲜血将染红整个工厂。
耿朝忠仍然站在地瓜刘的身后,看着地瓜刘熟练的操作着纺机,但他的心思却始终放在工厂门外的动静上面。
三次,一共三次,从下午一点钟到现在,卡车一共打了三个来回,耿朝忠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是他可以确定,距离卡车最后一次来回已经非常近了。也许就是下一次,卡车就将轰隆隆的出现在监狱工厂的大门外。
耿朝忠偶尔用眼睛瞟一下那个站在与自己相隔三台纺机的囚犯。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花白头发,双眉弯弯面容慈和颇有书卷气。他就是柳直荀此次越狱的核心保护人物,刚刚从济南守备军监狱转到老德国的省委负责人——刘谦光!
就在这时,卢本美突然举起了手,示意要上厕所。
耿朝忠的目光紧紧的定在卢本美的身上,这个家伙是不是要耍什么花招?从刚才在操场铁门口的举动来看,此人变节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放任他出去,事情很可能失去控制!
耿朝忠不由得看了柳直荀一眼,却发现柳直荀得表情非常得平静,似乎毫不在意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耿朝忠不相信柳直荀没有看出卢本美刚才的异动,他的表现只能说明,一切尽在掌握!
果然,就在卢本美举手的瞬间,侯春就站了起来,并且很隐蔽的跟柳直荀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示意卢本美跟着他走。卢本美毫不怀疑的站了起来,跟着侯春走出了工厂的铁门。
果然,那个给自己安排6号囚服的狱警,朱木运安插在老德国的内线,就是侯春!
如果卢本美是真的上厕所,那还好说,如果不是,今天就是卢本美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就在侯春领着卢本美出去没多久,监狱门外就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这是今天戴姆勒卡车的最后一次运料,半小时后,暴动就将发动!
耿朝忠不由得看了柳直荀一眼,柳直荀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但是旁边的几个同志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尤其是操作着纺机的那几个同志,他们的手已经开始颤抖,纺机也接连出现失误,一堆堆棉絮从纺机的弹刀处溢出,却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
“怎么回事?”
身后的洋人监工露出不满的神色,他们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这几台出事的纺机。
“太累了!”
一名囚徒关掉纺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今天实在太累了,我们要求休息!整整一个下午,水都喝不了几口,脚都麻的使不上劲了!”
“对啊!我们要求休息!”
另外几个共产党员也随身附和着,陆陆续续关掉了纺机,就连几个并非是共产党员的囚徒也都停下手脚开始随声附和。
“怎么回事?!”
站在工厂门口的两个卫兵端着枪走了过来,眼看着剩半个小时就要结束了,这帮囚徒怎么闹起了幺蛾子?今天是吃错药了?
“快点,没多长时间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半个钟头,今天的活儿就结束了!”
两个卫兵厉声呵斥着,但是囚徒们根本不为所动,有的人甚至直接躺在了地上,好死赖活的就是不起来。
两个卫兵端着枪,很是为难,碰上这种情况,不开枪有点控制不了局面,开枪吧也确实有点过了。正为难间,门口站岗的几个卫兵也感觉到了异常,纷纷端着枪走了进来。一个领头模样的军官眼睛一扫,拿出一把勃朗宁,瞬间拉开保险,对着众囚徒大声吼道:
“都特么给老子起来,否则老子开枪了!”
他看的很清楚,现在闹事的几个人都是赤党!很明显,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活动!
这下麻烦了!
耿朝忠明白,柳直荀的计划是把看守监狱工厂的八个卫兵引过来全部缴械,争取在不响枪的情况下控制局面。但是这个军官很有经验,不仅不过来,反而后退几步看住了铁门,并且指挥几个卫兵一字排开,把枪口对准了所有囚徒。
“全体都有!谁敢关掉纺机,立即向谁开枪!已经关掉纺机的,举起手来贴墙站好,接受检查!”
妈的,碰到个硬茬子,这军官太老道了!这样僵持下去,今天的机会很可能白白溜走!
就在几个躺在地上的囚徒面面相觑的时候,那刘谦光突然举起双手,率先贴墙站住,笑眯眯的看着卫兵头领说道:
“误会!误会!大家确实是太累了,这一天只有两顿饭,还得从早干到晚,我们也就是想争取个好点的待遇嘛!你们几个,快点站起来,别让长官为难。”
看着几个囚徒纷纷起身贴墙站好,那军官也长出了口气,如果只是争取待遇的话还好说,就怕这帮囚犯有别的目的。
“诸位,政府经费有限,现在的待遇还是典狱长和刘科长为大家极力争取来的,如果,”
军官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后突然闪出一道人影,锋刃只一闪,那军官的喉间立刻喷出一道血线,捂着喉咙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剩余的几个卫兵大惊失色,立刻转身把枪对准身后来人,但是门前空间太狭小了,这么一转身,几个人的汉阳造七拐八拐之间搅在了一起,急切之间根本无法开枪!
那人跳入人丛,一把匕首上下翻飞,身子像猴子般轻盈跳跃,霎那间血花四溅,几个卫兵瞬间倒下了两个。
是候春!
站在旁边的龚守平直接傻了眼,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个朝夕相伴的猥琐同僚,居然是这么一个高手!
与此同时,贴墙站着的几个共产党员也扑过去与卫兵撕打在一起,柳直荀也站在了刘谦光的身前加以保护。
但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