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风沙障一起,温度就会剧降,打水也因此成了件非常麻烦的事儿。
井里的水通常是不结冰的,但井口上的辘轳却终年带着很重的潮气,只要温度降得太低,上面就会结冰,必须先拿一个锤将冰打碎,辘轳才能正常转动。
由于风沙障起的时候大伯他们都不能来,爷爷每次打水都要忙活好一阵子。
风沙障起的第三天,正赶上屋子里没水了,爷爷便到里屋拿了铁锤,再拎一个大桶,到院井那边打水。
我坐在屋门口的小杌子上,聆听者爷爷用铁锤敲打辘轳的声音,心里想着云婶子什么时候才能来。
“这次的风沙持续不了太久,到了今天中午,差不多就该停了。”
我正听着外面的声音出神,背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
这地方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住,爷爷这会儿在院子里,按说屋子中不应该有其他人才对,不过我却并不觉得怕,只是好奇地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一个年纪和我爷爷差不多的人正坐在方桌后面,那是我和爷爷吃饭的地方,不吃饭的时候,爷爷也喜欢坐在那里喝茶,平时茶具就摆在桌上,而坐在桌子后面的人,这会儿就端着其中一个茶盏,好像在反复端详着。
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漆漆的眼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嘴角附近的皮肤都被抿出了大段大段的褶子。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抬起胳膊来,招招手让我过去。
怪异的是,我竟没有半点迟疑,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屋子里的温度很低,那人先是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子,接着又问我:“冷不冷?”
我点点头。
他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这两颗瓜一看就烤得特别透,瓜皮上还能看到流出来的蜜油,香甜的气息瞬间涌进我的鼻息,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看到我大吞口水的样子,老汉顿时笑出声来:“老柴果然没骗我,小孩儿到了这个年岁,正是嘴馋的时候。”
我倒不在意他的话,我在意的是,这两个地瓜到底是不是给我的。
“吃吧,吃了就暖和了。”
他将地瓜放在桌子上,我立即伸手去抓,可地瓜太烫,我又不敢直接抓过来吃,只能先把皮撕开一道小口子,让凉风灌进去,这样地瓜就能凉得快一点。
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正式开吃,我又扭过头,问身边的老汉:“你是谁啊?”
他笑呵呵地说着:“我是来你家做客的客人,家里来了客人,你该怎么样啊?”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就跑到里屋拿了把扫帚出来,本来想把簸萁也拿出来,可那东西太重,我拿不动。
老汉见我拿着笤帚走向他,脸上写满了疑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很严肃地对他说:“以前大伯来了,爷爷就给他这个,让他扫扫屋里。”
别看我那时六岁,可因为生活的环境过于封闭,我也不知道“做客”、“客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每次家里来了人,爷爷总是会让他们干活。
老汉接过我手里的扫帚,却也不起来干活儿,就是一个劲儿地冲我乐。
我能感觉出来,他确实很高兴。
这时爷爷拎着两桶水回了屋,他一看到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当场打了个激灵,手里的水桶都差点掉落在地。
老汉则轻盈地站起身来,朝我爷爷抱了抱手:“盖先生。”
爷爷将水桶放在地上:“这么大的风沙障,杜师傅怎么进来的?”
我朝老汉眨眨眼:“原来你叫杜师傅啊。”
老汉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了:“我叫杜康,‘师傅’只是个称谓。”
我大约知道“称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像柴先生、杜爷,“先生”和“爷”就是称谓,这还是二叔告诉我的。
爷爷搓着手来到桌前,笑着问杜师傅:“大冬天的,杜师傅咋跑到冢山来了,老槐树得到明天四五月份才开花。”
杜师傅也用笑容回应着:“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你们老盖家的槐花蜜。”
听他这么一说,爷爷顿时警惕起来:“那你为啥来啊?”
杜师傅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发生变化:“老柴让我来的。”
那一刻,爷爷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他身上的气息也变来变去的,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良久,爷爷才开口道:“等风沙过去以后,你再带娃娃走嘛,不过我可得跟你说,这娃娃可挑得很,上次苏爷来,都没能带他走。要是没缘分啊,强带他走,对他没啥好处。”
我明显地感觉到,爷爷好像不愿意让我跟着杜师傅走。
可上次苏爷来的时候,他明明又很想让我跟苏爷走来着。
杜师傅笑着点点头。
我看看爷爷,又看看杜师傅,爷爷还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杜师傅脸上一直带着笑,虽说我看不到杜师傅的眼,但我总觉得他比苏爷招人喜欢。
这时杜师傅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把地瓜吃了,暖暖身子。等你吃完了瓜,风沙也就该停了。”
风沙停不停我不关心,可这会儿,我已经被烤地瓜上飘出来的香味儿诱得直吞口水,于是半句废话不多说,抓起地瓜就往嘴里塞。
爷爷默默地看我吃着地瓜,眉头时不时皱两下,杜师傅的脸也朝着我这边,他脸上的笑容还在。
杜师傅没骗我,我刚刚吃完瓜,外面的风霎时小了很多,先前因为风大,屋顶上的茅草不停地晃,一天到晚发出“沙沙”的声音,可是现在,那声音却不见了。
爷爷迅速冲到门前,将门拉开一道手掌宽的缝,我踮着脚朝门外看,视线穿过门缝,能看到院子外围的篱笆墙。
风沙障起的时候,整个冢山一片漆黑,开着门向外看,连门口的菜缸都看不清楚,现在我能看到篱笆墙,就说明风沙障已经息了。
爷爷慢慢地转过头来,用疑惑到极点的眼神望着杜师傅,杜师傅则没看他,只是蹲下身,用一块手帕帮我擦嘴。
“你咋知道,风沙障要停?”爷爷站在门口问杜师傅。
杜师傅只是笑着应一声:“瞎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