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仙殿中,季无忧看着这头正在昂首而立的神兽,再次低头,将手中玉符读过了第四遍。
来、来活了!
大法师亲自下令!
这看似普通的玉符,其上残留着这般高深的道韵,让它的材质都出现了某种升华!
季无忧大喊一声:
“快!去给白泽前辈安排一个圈!”
殿内几名长老,一旁站着的李长寿以及小灵娥,此刻都安静了下来。
白泽那张优雅的脸差点就垮成了驴脸。
“掌门,”一旁有长老连忙出声提醒,“住处、安排个住处!”
“咳,咳咳!对!给白泽前辈安排个住处!”
季无忧连忙拱手做了个道揖,“前辈勿怪,一时道心激荡,有些不能自已,毕竟是大法师亲自给了命令。”
这瑞兽皱眉看向了李长寿,心底却回响起了李长寿来时说的话语。
白泽缓缓点头,姣美的身形闪烁着七彩毫光,让各位长老都看的有些出神。
李长寿在旁道:“掌门,白泽前辈喜欢僻静,不如就在我们小琼峰附近寻一山头,作为白泽前辈的安身之处。
还请掌门下令,勿要让人吵扰前辈的静修。”
“善,”季无忧立刻答应了声。
白泽目光在季无忧和李长寿身上来回挪动,嘴角撇了撇,看破不说破。
安置白泽的整个过程,总体还算平稳。
度仙门内除了李长寿师兄妹,知道白泽来路的,只有季无忧和几位长老;
白泽想隐藏身形不被度仙门门人弟子看到,也非难事。
季无忧先用仙力结界,将小琼峰隔壁空着的山头包裹,让白泽选好住处落址。
又听得李长寿传声,季无忧顺势下了掌门令,让李长寿全权负责督造白泽的洞府,以及这座‘黑池峰’的各类阵法,一应用度由百凡殿供给。
黑池之名,掩人耳目罢了。
待掌门与各位长老离开黑池峰,李长寿对灵娥小声叮嘱几句,灵娥转身飞去回小琼峰上,只留李长寿与白泽独处……
趴在一处水潭旁,满脸了无生趣的白泽,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长寿心底微微思量,也是在心底叹了口气。
结果,还是没能杀了。
此前在度厄真人洞府中,他跟大法师一唱一和,调侃、迫害白泽的成分其实只有七成;
剩下的三成,是李长寿与大法师之间,意见出现了分歧……
李长寿能明显感觉到,大法师存在一种普适的正义感。
大法师不喜沾因果,因自身道境高深、存活年头较长,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生灵悲惨,故平日里表现的,对生灵生死持有一种淡漠。
但大法师绝非心肠冷酷之人。
就比如今日,大法师觉得白泽并未罪大恶极,不用直接打杀;
而且白泽有意投靠,白泽之能、瑞兽之名,进入人教也算合适,故一直调侃着,劝李长寿放过白泽一次。
大法师自然是能这般想,毕竟大法师除却圣人,已可以无所畏惧……
但李长寿不行。
本就已是处在洪荒旋涡中央,李长寿绝不愿有这般巨大的隐患留下!
尤其是,得知白泽暗中观察了自己这么久,李长寿感觉自己的大部分底牌,都有可能被白泽窥探到了!
不扬实在不放心。
但李长寿与大法师并未争论,意见有分歧,也是大法师和李长寿各自退一步,在挤兑白泽的过程中,逐步达成了共识。
随后,这对师兄弟同时出手,用各自信得过的手段,控住了白泽……
这个过程中,白泽看似是个无辜受害者,实则已经达到了白泽原本所图——
投奔人教。
而此时白泽遭受的最大打击,并不是被大法师和李长寿控住,也并非是被李长寿轻松破局,找到了他藏身处。
是他从最开始,就看错了水神的野心……
说好的一代明君霸主,怎么到头来,无心天地霸权,只求自身逍遥无事?
格局呢?
大局观呢?
不是,水神这都是什么条件!
背后站着最强的圣人,更是站在天道大势之中,本身算计惊人、修为提升速度堪称可怕,甚至隔三差五还用天罚的方式,跟天道进行一次亲密互动!
这种条件不去扬名立万,搁着奉行清静无为,这不是跟他白泽开玩笑吗?
讲真,被天罚了这么多次还不死的,白泽就见过水神这一个。
白泽自然知道,这是水神行事有度的缘故,哪怕惹恼了紫霄宫中的那位,也只是对水神稍作惩戒,而且总有种师爷看徒孙,咬牙切齿、恨其不争的味道……
这是什么?
水神这不就是明摆着,天道预定的双帝之一吗?
所以,当陆压找自己时,白泽眼见无法摆脱妖族之因果,干脆就向前踏出半步。
他给陆压的计策是以进为退,何尝不是他自身在以进为退?
可……
瞧准了、心定了,梭哈了、全没了。
白泽顺利抵达水神身旁,成为了人教拉车苦命仔,今后估计是要在水神本体旁被看到死,别说什么谋算天地大运,以后真的能安心度过余生漫漫,与天地同眠了……
念及此处,白泽幽幽叹了口气,双目缓缓闭上。
自己选的路,又能怪谁呢?
李长寿似乎能看透白泽所想,笑道:
“前辈,莫要失落了,人教奉行清静无为,我与师兄也不会强迫前辈多做什么。
前辈未站在妖族那边,已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李长寿的思路转变十分迅速。
白泽皱眉道:“此地已无旁人,贫道再问道友一句,道友可否实心告贫道一声?
道友当真,心无权欲?”
李长寿笑道:“若我推断不错,前辈无法探查天道之力较为浓郁之处吧。”
“不错,我需躲避天道。”
“怪不得前辈会有这般误会,”李长寿微微摇头,抬手一点,在水潭旁放了两只蒲团、一只矮桌,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长寿道:“其实前辈忽略了最简单的一个道理,我说了,前辈就能明白此间因果。”
“哪般道理?”
“若非我这般性子,若非我追求清静无为,咱们人教的圣人老爷,如何会选中我?”
白泽一怔,随之哑然,而后将头埋在前爪中,长叹道:“聪明一世,聪明一世啊!”
李长寿含笑摇头,让白泽在旁独自郁闷了一阵,才道:
“前辈今后只需在外人前保持本体形貌,私下你我见面时,前辈随意就可。”
白泽缓缓抬头,情绪已是比之前轻松许多,显然是因发现了自己的致命失误,从而心底暂时接受了当前的身份……
人教车夫。
白泽恢复成中年道者的身形,额头也多了一点泪滴状的红色印记,额前一缕长发化作了银色,为他增了几分妖异之感。
白泽此刻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袍,坐在了矮桌对面,苦笑道:“贫道到底图个什么。”
“多了份安稳,少了些颠簸,了却了因果。”
李长寿话语一顿,笑道:“当然,也多了一份枷锁。
不过……”
“怎么?”白泽苦笑着反问。
“此事前因后果,不也是佐证前辈那趋吉避凶的天命神通?”
李长寿拱拱手,轻笑几声,“当真令人羡慕!”
白泽有些哭笑不得,想吐槽点什么,又有点不知该如何说起,又对着水潭一阵发愣。
少顷,白泽缓缓吐了口气,笑容中多了几分洒脱。
白泽目中带着几分悠远,缓声道:
“上古之后,贫道本以为,此生寥寥空空落落,只得漫漫寻寻觅觅,最后找一无人之地,安眠而去,伴天地生。
也是此前见到了你,看到了如今的天庭,不由想到了当年辅佐先帝开创上古天庭之艰、强大圣族之难,道心再生愿。
不曾想,终究是错付了心神。”
李长寿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兴趣去掌控无数生灵之命途?”
白泽道:“屹立众生之巅,看尽天地兴衰,岂不快哉?”
“众生非这浅浅青草,更非这未开灵智之游鱼;
他们各自有自身之思、之求、之需、之惑、之乐,他们生而是为在天地间走过一段旅途,并非是为了对众生之巅的那道身影参拜。
权欲不过自身之欲,何必用豪气、不凡、王者、至尊这般词汇去美化?
终究不过是强点的生灵,役使弱些的生灵,得到身心上的满足罢了。”
李长寿在袖中拿出一壶酒,两只玉樽,为白泽斟了一杯酒。
“前辈你应知我在说什么,前辈能在妖族鼎盛时半隐,这般浅显的道理不该不明白。”
白泽看着杯中酒,轻笑着摇摇头,叹道:
“确实都是过往云烟呐。
不曾想,贫道在妖庭覆灭时才想通的这般道理,道友修道不过数百载,就已看的如此透彻。
权欲不过自身之欲,众生生于世间,不过是为了在天地间走过一段旅途。
败给你,并非没有道理……”
李长寿笑了笑,目中满是诚恳,言道:“能赢前辈纯属运气,也是我师妹带来的福气罢了。”
“那,”白泽端着酒杯,在嘴边轻轻滑过少许,温润英俊的面容上流露出少许笑意,“你可敢说自己没有权欲?”
“相对来说,应该是较低的,”李长寿笑道,“我对统治旁人并无兴趣,相比而言,我更喜清净。
反倒是前辈,前辈以辅佐明主为自身乐趣。
莫非也是因权欲驱使,但自身少了背负众生因果的魄力,所以想通过辅佐一生灵走上众生之巅,从而获得自身的充实感与存在感?”
白泽一怔,细细品味着李长寿这些话语,竟缓缓点头。
“贫道确实以此为乐,但并非是没有背负众生因果的魄力,而是觉得,贫道并非那块料。
若是能二次辅佐明主登临那个位置,再功成身退,在天地间留我白泽之名……
当真!
唉,现在只能如此想想了,哈哈哈哈!”
白泽大笑两声,笑中满是残念,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仰头的时候,目中还有少许光芒闪烁。
李长寿笑道:“前辈可愿为如今天庭效力?”
“不愿,”白泽缓缓摇头,“而今天庭有道友,贫道无立身之地。”
“天有日夜,道分阴阳……
罢了,也并非说这些的时候。”
李长寿突然打断自己的话语,故意给出一点留白。
恰好灵娥从山外飞来,手中端着一方托盘,送来了几样小菜……
少顷,灵娥将菜肴放下,道一声“慢用”就对师兄眨眨眼,驾云飘走。
白泽却来了精神,看着面前这几样精致的菜肴,先是轻轻嗅了嗅,不用李长寿招呼,径直拿起筷子,夹了口白玉大白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而后赞叹:
“虽味不美、色不全、香过浓,但其内包裹着师妹对师兄的拳拳之心,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哈哈哈!”
李长寿笑道:“前辈也喜美食?”
“贫道虚浮度日时,唯一的乐趣便是做些美食,与人品尝,独自品尝,”白泽扭头看看四周,“此地简陋,待贫道建起屋舍,再为道友露上一手。”
“前辈稍候,既然是此道行家,那说不得,我也要露一手了。”
言罢,李长寿甩出两只纸道人,在此地迅速埋锅砌台。
他又亲自回小琼峰一趟,选了两只珍贵稀有的家养灵兽,打了两条肥美的灵鱼,带回黑池峰。
有时,拉近彼此关系,有个共同的爱好就足够了。
白泽主动发起约战,要与李长寿比拼厨艺。
李长寿讲明了所有条件,才点头答应了下来,两人互相做裁判,在这荒山水潭旁大显身手。
白泽在厨道上沉浸多年,厨艺各方面胜过李长寿不止一筹,每道菜都是无比精致。
但李长寿胜在花样多,且掌握着洪荒少见的新口味,最终靠着一道生切薄鱼片、新调制的辣根,以及一句‘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简单的烹饪’,让白泽惊为神人。
两人随后推杯换盏,喝的微醉,彼此间似乎彻底没了敌意。
白泽此刻毕竟是受制于李长寿,也不敢太过托大,便让李长寿直呼他名,今后继续探讨厨艺。
李长寿想了想,给了白泽‘先生’的称呼。
于是,在一声声‘先生’中,白泽渐渐迷失了自我,竟对李长寿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但李长寿今日,并未想过,要把好感度完全刷起来。
他们相谈甚欢时,李长寿整顿好思绪,故意刺破了白泽的一道伤疤……
“白先生,此次你我相较,我赢固然是靠着师妹的福气,却也跟白先生作茧自缚有关。”
白泽不由皱眉,“我如何作茧自缚?”
李长寿左手拉着右侧衣袖,将温好的酒水,倒在了白泽杯中,像是在说不经意的小事,笑声言道:
“道之势难宁,天之数难定,生灵心难安。
昔日不周山顶,先生与众妖神立盟约、创圣族,得天道大势,与巫族分庭抗礼、共争天地,辅佐妖帝、被立为妖帅,享妖族上下之敬仰。
后妖庭其内逐渐堕落,先生爱惜声名,急流勇退、闲云野鹤,虽脱离了巫妖大战的因果,却并未脱离妖族之因果。
此次陆压寻前辈求援,先生毫不在乎,便给了陆压聚妖众讨天的策略,献祭妖族,成全天庭、陆压与先生自身。
先生此前与我言说中,曾说了圣族与妖族之不同;
先生以高洁之圣族自居,对凶恶之妖族多有嫌弃,但先生却忘了,圣族与妖族不过是两个称呼。
你们,都是一族。
先生本该站于妖族之立场,却将妖族毫不犹豫推到了生死边缘,此非背运而行?如何得胜?”
李长寿微微叹了口气,抬起酒杯,继续道:
“如今天地主角是人族,先生此举,自外人看自是没错的,还会称赞先生一句大义。
但白先生啊……
你既做了这个花匠,享受栽培花朵、观其盛放的乐趣,就要去忍受花朵枯败、零落成泥的落寞,此为得失之道,也是天地均衡之道。
我并非是让白先生再去辅佐妖族,此时白先生为我所制,我与妖族也是对立。
但我李长寿,不想成为白先生眼中下一个妖族、下一个妖帝。
所以,我并不图谋白先生的算计、筹谋,以及其他本领,在大法师想留先生性命时,我一直未曾放下对先生的杀心。
先生并非值得钦佩的生灵,也非我所惜之才。
不在盛名时而来,亦不在低谷时离去,此方可称为洪荒之名士。
先生此时,尚不配。”
言罢,李长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身来。
白泽紧紧皱着眉,目光直愣愣地注视着面前矮桌上的杯盘,连李长寿何时走的都不知。
待白泽回过神来,只有李长寿那声……
“我三日后再来与白先生同饮,望先生届时,能与我今日这番话些许反驳。
毕竟,知音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