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徒劳。”
一九四六年,第二次全球战争后,结束了东南战役和太平洋战争的正国开始休养生息。
而十三岁的刘理,开始继承家族传承的武学。
每天早晨清醒之时,进行早练之前,他首先听见的就是自己父亲平静,但却并非鼓励的声音。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父亲是温和的。父亲是强大的。父亲是从不愿意对自己的孩子说重话的。
父亲是没有右臂的。
刘家是正国少数传承了全套灵武战法的家族,这对于绝大部分因为灵气断绝和传人死亡,从而缺失了典籍的灵武家族而言是极其罕见的。
因为无灵时代的武者,本就容易早亡,能经历数千年战争还能保持完整,并且打出了名气的传承,足以证明传承的优越和继承者的优秀。
而持有这样名望的刘家,所有男孩在青春期开始发育的时候,就要开始进行初步的武学训练,打磨体魄,培养后续训练所需要的身体素质。
但是,在刘家中,却有一个奇怪的传统——虽然说武学训练是强制性的,但倘若刘家的孩子真的想要退出,并发誓一辈子再也不习武,再也不接触这方面的教导,同样也永久放弃家族的传承,那么他就可以不用继承家族的武学,去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没有人会鄙视退出的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正常的选择,就如同有的人喜欢吃榴莲,有的人不喜欢那样。
既然如此,那就不强求。
实际上,在刘理之前,他的几位堂哥便都因为受不了艰苦的武学训练,放弃了习武这条道路。
但是刘理不一样。
“早上好,父亲。”
每天早上,刚刚苏醒时,在听见父亲平静的声音后,他总是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复道:“早上的训练是什么?”
刘理其实也不理解为什么家族中有这样的传统,为何从不说重话的父亲总是会在早晨这样找机会打击自己,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都是徒劳……
但是这无所谓,反正他从来不往心里去。
刘理的心很大,还对坏心情很健忘,这或许就是一种习武的天赋,能让他总是平静而专注的坚持锻炼,日复一日。
刘家传承的武学并不玄奥,但也并不简单,即便在无灵时代只能修行引导部分,但想要将其习得圆满,也需要日夜苦练十余年方能成就。
毕竟,这并不是简单的招式套路,还有众多修身锻心的内容,其中许多难度都超越了人体极限,绝大部分本应该是在有灵力的情况下才能正常修行的东西。
灵气断绝,很多原本简单的肉体强化过程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苦练才能成就,以至于原本天才只需要几天就可以搞定的初步引导过程,就能耗费寻常良材几十年的时光。
很多人,绝大部分刘家子弟,都在训练的中途因为无法承受而退出,在刘理这一代,坚持学习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他自己,还有他的一位同样脾气死犟的堂弟。
和刘理将武学当成一件颇为困难的兴趣爱好不同,这位堂弟坚持习武,只是因为单纯的逆反心理。
——你们不让我学,觉得我学武是徒劳?我就偏要习武,练出一个成就给你们看!
艰苦的习武过程伴随着两个孩子度过童年。
负重奔跑,挥拳挥剑,锻炼步伐,掌握平衡,吐纳呼吸,冥想炼神……
在其他孩童都在玩耍的时候,两个少年在训练室中度过了每一个闲暇的课余,每一个周末的下午。
“不能争强斗胜,不能将武学用在其他普通人的身上,不能自以为强大,就去欺凌弱小。”
那时的父亲,总是这样告诫刘理。
。
刘理向来都是一个乖孩子,他觉得父亲说的都对,自己的确不应该这么干。
毕竟对他而言,武学不过是一种兴趣爱好,只要没有人来欺辱他,他自然也不会用自己的兴趣爱好去欺辱其他人,就像是没人会想要用拉二胡去欺负其他人那样。
——的确。
对弱者出拳,还要用上技巧,用上锻炼已久的肌肉,用上浸润了他寒暑苦练了这么多年汗水的技艺……
这种事情,真真辱没他的拳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理的年纪不断变大,他对武学的掌握也不断精通。
很快,一九五二年。
在刘理十九岁那年,独臂的父亲站在训练场中叹了口气。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有些寂寞的男人如此说道:“只要你继续磨砺拳法,保持自身的状态,偶尔和你表弟切磋一下,增加实战的经验,你应该就能顺利的走到大师境界,成为足以开宗立派,传授武道的师范。”
“在这个时代,你已经走到了极致——再向上,就没有路了。”
“仅仅是大师吗?”
得到如此评价的刘理,当时却是如此疑惑,甚至带着一丝不满意的询问:“难道就没有更强的境界?我觉得我还能变得更强,并不仅仅是这样。”
直到如今,六十七年后,刘理还记得自己父亲当时摸向自己缺失的右臂时,那略带悲哀的目光。
“刘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习武毫无意义。”
父亲从不撒谎。父亲从不欺骗。父亲从不对自己的儿子夸大其词。
父亲从来都只说真话。
刘理知道,父亲说的,半点也没错。
他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徒劳的。
因为这个世界,有着‘科技’的存在。
因为这个世界,有着‘枪械’的存在。
同样。
因为这个世界,曾经有着‘超凡者’的存在。
因为这个世界,曾经有着‘灵气’的存在。
成年之后,毕业于乙等书院的刘理因为专业原因不好找工作,比他小半岁的表弟也是一样,两人赋闲在家,时不时去面试一番,看看能不能碰上好运气,遇到一个急需用人的公司聘用自己。
第二次全球战争结束,世界经济繁荣无比,理论上来说,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乞丐到了城里,想要找份工作也并不困难。
不过两人似乎运气不怎么好,明明是书院毕业生,却硬是找不到符合他们要求的职位。
而就在有一天,从求职现场回家的刘理,听见了父亲和一位陌生男人的谈话。
“不行,至少我不同意,我们刘家在战争时期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不会再继续了!”
父亲语气沉重,甚至是少有带着斥责的语气说道:“不要再来了——不要再将小一辈扯进这个世界!”
“你还不懂吗?在这个没有灵气的年代,没有觉醒的习武之人,在那些天赋秉异者的面前,和赤手空拳的普通人面对枪械又有何异?”
“……我明白你的意思。好的,我不会再来了。”
回话的男人似乎有些理亏和羞愧,在听见父亲的严词拒绝之后,他甚至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然后就这样拿起自己的帽子,准备离开。
在这位男人打开房门,看见刘理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
“如此优良的武道种子……”他低声喃喃。
而刘理也正好通过打开的房门,看见自己父亲忧愁而无奈的表情。
“说什么呢,怎么气氛这么僵。”那个时候的刘理顺口开了一句玩笑,想要活跃一下气氛。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走上不归路的开端。
自年少无知的青年刘理成为国家安全局职员,进而成为特殊行动组组长,然后一路修行,战斗,在第一次世界岛中部的能源战争中大放异彩,逐步升迁,然后成为镇国使后,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七年的时间。
六十七年的时间,是两千年前,人类王朝平民平均寿命的两倍。
六十七年的时间,足以令一位武道初成的年轻人,成为宗师,进阶更高的境界,徒子徒孙满堂,开传出诺大的传承。足够令一位武道宗师衰老,不负自己的全盛,甚至握不住筷子。
六十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人经历漫长的人生,生离死别,心中诞出不可磨灭的爱与恨,亦或是看透一切,淡然地旁观世间万物的生死衰荣。
六十七年的时间,心怀遗憾的父亲去世了,温和慈爱的母亲去世了,就连一同习武的表弟,也因为能源战争中,各国超凡者间的明争暗斗与间谍行动死去。
自己在这六十七年中,渐渐地变成孤身一人,几乎没有任何同伴的老男人,寂寞的走在自己的路上。
如此漫长的时间,刘理已经清晰的明白当年自己父亲所说之话的意思。
的确,他的努力,在那时或许的确是徒劳的。
这个世界上存在,仅仅是‘觉醒’能力后,单凭肉体就能超越人类极限的存在。
就像是那位觉醒了应龙之血,烛昼之血的地球最强者那样,他在觉醒之初,就超越了普通人类一生辛勤锻炼的力量,寻常人哪怕想要裸绞他,都会被他膨胀的肌肉直接崩碎血肉骨头。
技巧,有意义吗?他一拳头过来什么卸力都不管用,直接给人打出一个洞,他一手抓去,大腿骨都能直接捏碎,招架不过是给对方提供靶子。
拿枪?更是笑话,在这种人眼中,子弹和速度快点的纸飞机又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些怪物的时候,决不能将他们当成人类,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因为对方没有修行过技巧,就心怀轻视。
表弟就是这样死去,他忘记了武学的本质,忘记了‘武’是弱者对抗强者的工具,是力量不强的人类,为了对抗其他天生更强的人,更强的兽,乃至于更强的修行者,而创造而出的工具。
他忘记了的箴言。
武,令弱者有反抗强者的可能,也能令强者更强。
但面对凭借肌肉就能抵挡子弹,凭借意念就能扭曲钢铁,一己之力便能抗衡小规模军队,即便是在无灵时代,也能强行依靠天赋,修行出些许成果,抵达觉醒之境的天才修者。
武这个工具,对于普通人实在是太过脆弱了。
如此想到。
二零一九年,正国,青州,九玄界时空门。
因为时空门的波动,无尽灵气再次卷动,两界灵潮对撞,形成了巨大的旋风,令整个青州平原周边化作了沙尘滚滚的阴霾之天。
站立在时空门前,已经长出一头白发,却不愿意将它变黑的健壮老者,负手站立在巨大的时空裂缝之前。
他目光悠远,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往事。
而在他的面前,是正在不断波动,众多意图从异时空界域穿越而来,抵达‘仙天’的九玄界鸿王以及他的鸿天卫。
刘理回忆起了很多事情,他回忆起自己的堂弟于一次世界岛中部,和不知名的国外超凡组织的作战中,在击倒了十几位普通修者后,被一位强大到令人战栗,操控着雷霆与烈火的超能者炙烤为焦炭的模样。
拳脚无用,技巧无用,武器无用。
无论是步法,灵觉,力量还是意志,全都无用。
——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武者十几年,乃至于几十年的苦修,比不上他人天生的天赋。
但是刘理并不觉得难过。
已经见惯了生死别离,万物荣衰的老者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表弟所代表的水准,根本代表不了武道。
这并不是‘武’的极限。
“武是人类的工具。”
迈步,对准时空门缓缓向前,在所有白帝卫的注视下,在汤缘和黎夜雨紧张地凝视下,在所有正在不断涌入仙天界域的鸿天卫,九玄人不明所以,带着困惑和轻视的目光下。
独自一人的刘理,轻声自语,然后孤身一人,朝着已经本能开始汇聚阵势的鸿天卫们缓步走去:“灵气,能力,神通,各种修行法——这也都是人类的工具。”
“就如同飞机大炮,枪械导弹,宗教科学,技术信仰……这些东西,都是人类在千万年发展过程中,逐渐发明,创造出来的工具和技术。”
“工具和技术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最重要的是人。”
如此说道,原本因为时空门而出现的漫天沙尘暴,开始缓缓裂开一丝裂缝。
有阳光从中刺下,如同天降的利剑。
而刘理伸出手,他握住了这一缕阳光,就像是握住了一柄利剑。
——常人皆言武者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实则不然。
真武者,接光摘星皆可为武,踏云吐气皆可为兵。
“什么玩意?!”
此刻,鸿王已经感觉到了大事不妙,不仅仅眼前这个表面白发苍苍,实际上生机勃发和火山一般的老头子和自己是同阶,单单是周围将整个时空门团团包围,全副武装的精锐的道铠甲兵,就足以令他感觉到了一丝威胁。
还有那一手接光化剑的技术,根本就匪夷所思好吗!?这是什么神通啊?!
怎么回事,怎么仙天界域看上去早有准备一样?
可是如果早有准备,他们又怎么会只派遣区区三十人出头就来探索九玄界?!
但这一切警戒和慌乱都和刘理无关。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回回荡着偃圣在此之前,和他转告的,有关于他和苏昼交流的过程。
——当超凡力量可以代替人类做到一切事情,当超凡力量可以赋予一部分人独一无二的神秘能力。
那么其余的人,寻常的凡人,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将超凡换做科技,将修行者换做权限者,资本家,黑客,以及所有一切掌握有技术的人,是否是完全一样?
文明的无意义,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够规避?
相比起有些被问到了的偃圣,同为天才,同为天生超凡入圣者的偃圣,武神刘理,可以更加自然,更加轻松,更加理解地回答这个问题。
——而这些超能力,都能够通过后天学习,后天修炼,进而让人变得更强。
那么为什么,所谓的修行,超能力,超凡力量,乃至于其他所有的一切术法,这些同样可以被解析,普及,进而让所有人拥有的东西,就不能和数学和语文那样呢?
这很明显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不是吗?
只要能解析它,分析它,普及它,当全民觉醒之时,人类的上限就被提升了。
倘若人人都可以修行,那么人类的本质也被提升了。
而作为人的工具,武的上限自然也就被提升了。
并非是因为武比修行弱,仅仅是因为习武的普通人人,比拥有超能力,拥有修行天赋的天才弱而已。
当所有人都站在一个起跑线上时,一切就都重新有了意义。
就像是,所有人都知道,想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工业化国家,起码要让全国人民都识字,都有成为工人的基础那样——想要成为一个现代化的修行大国,普及修行自然也是基础。
所有的能力都是超能力,需要学习,修行,坚持不懈,认真对待,真诚钻研。
所以,正国的所有先贤,乃至于全世界的有志者,有识者。
所有人,都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一定要普及修法,进行全民修持。
因为如若不这样,地球人类的文明,在这灵气复苏,万界开启的大时代,就绝无未来可言!
“武——万众之术,万民之技,以弱击强,破敌护家国。”
刘理,握紧了垂落自自己身侧的那一缕阳光,那只是最平平无奇,正午的一缕光而已,可是这一缕光仿佛却被某种意志填充了,它变得闪耀起来,金光璀璨,有太阳真火的纹路在其剑刃周边燃烧,跃动,令大气散发出电离化的焦臭。
但归根结底,那只是一缕光。
就如同刘理只是武。
困扰父亲一生,使他失去右臂的悲哀,令他认为习武毫无意义,努力都是徒劳的年代,因为灵气复苏而离去了。
一切的无意义,都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因为他所看到的极限,只是他自己的极限罢了,那并不是人的极限,也并非是‘武’的极限,更不是未来的极限。
刘理认为,自己与未来的极限,远不止如此。
甚至,即便是在灵气断绝的时代,他也如此坚信。
——灵武走不通,那就走赛博武道。
——赛博武道走不通,那就走生化武道。
——生化武道走不到,那就再去找下一个武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因为,武就在那里。
就像是刘理一直都在这里。
这就是武神刘理此人,唯一坚信的信念。
“杀了他!”
时空门前方,九玄鸿王发出了森然阴沉的咆哮:“杀了这个领头的仙天王者,周围的军队不足为虑!”
话毕,他便直接抽出腰间的佩剑,身化一道狂涛般的沛然灵流,整个个人就像是火山喷发时的汹涌焰光那般,直接朝着刘理撞去。
而霎时间,数百护卫齐齐大喝,无数颂咒声与神通运转之声响起,而下一瞬,无数神通术法凝聚而成一座浩荡巍峨,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却宏大莫御灵气巨山,就这样朝着刘理镇压而去。
这便是鸿天卫的联手术法,这一击‘鸿山镇神’足以令一位人仙巅峰的王者也规避锋芒,如若被击中,必然会被镇压。
而与此同时,刘理。
武神,刘理。
他抬起手,握住了拳,握住了剑,握住了‘理’。
他抬起手,握住的,是自己一颗几十年来从未懈怠过半刻的‘心’,与这一片天地。
登时,被紧握在刘理手中的阳光之剑登时煌然暴涨,它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由下至上直接贯穿了鸿山镇神之法化作的灵气巨山,直入天穹的最顶端。
至此,阴霾退却,旋风止息。
天地之间,阳光大盛,方圆十余里内瞬间无云,烈日的阳光从天之窗口射入,照彻天地。
时空门周边所有灵气为之一滞,漫天法术消散,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所有九玄界的修行者,都在此时此刻都感觉到战栗。
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握住,被剑刃抵住喉咙,整个天地都似乎以他们为敌——而这仅仅是因为那个苍老的男人,举起了手中的剑。
仅仅是一道光化作的剑。
“专心,专情,专意。”
“无悔,无恨,无执。”
老迈的武者淡薄的注视着眼前的九玄异界军团,他平静的宣告天下:“我乃正国武神。”
如此说道,他挥剑,璀璨的光之剑尖虚划过大地,却令数千米外的土石遥遥剖开,划出一条足有几十米深的宽大轨迹,炽热的熔岩化作了一道护城河,将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九玄界鸿王一行人直接包围,划在了圈中。
狂暴的灵力在其中奔流不已,甚至隐约凝聚成了一个阵法,天地灵力自发地运转,随着老者的心意化作神通,化作术法。
化作,武。
微微垂下眼帘,刘理不再直视眼前的这一群敌人。
苍老的武者转过身,松开手,任由那煌煌光剑散去,重新化作一缕光华,而无尽的灵气如同漩涡一般,朝着他的肉体,朝着他的灵魂和心意中汇聚。
他的语气平静:“异界的鬼蜮之辈,跪下吧。”
“倘若如此,便还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
地球,除却苏昼之外,第一位霸主地仙级的存在,于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