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炎与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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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兰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中,他梦见自己成为一位在荒野中漫步的旅人,经过一座座村庄,走过一座座城市。

  他梦见,足有塔楼那么高的魔物对着银月高声咆哮,率领魔物的大军攻击要塞,楼房和堡垒熊熊燃烧,化作火海,喊杀和战吼直冲云霄。

  即便是胜利,也有魔物的诅咒遗留在这片土地,而输了自然就是成为魔物的口粮。

  在这个‘鸣奏之纪元’,人类和魔物,人类和人类,魔物和魔物之间,总是会有杀戮和争端,一场又一场战争开始,然后又都没入尘埃。

  这本来很正常,但奇怪的是,亚兰的视角——他是从高天之上俯瞰这一切,就像是一只飞鸟,他偶尔也会出手帮助人类,将正在火海中挣扎的妇孺救出,驱赶那些狂暴凶残的野兽。

  但是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因为城邦与城邦之间的纷争很难评判出谁对谁错,谁善谁恶,即便是魔物,又怎么能说被人类捕猎的魔物复仇,为了避免沦为猎物的反击,称得上是恶呢。

  亚兰看见自己经历千山万水,在一个夜晚,就走过无数地域。

  寒冷的雪原,可怖的寒风足以冻碎人的手指;黑色的幽海之上,白色的船帆在港口内外进进出出;银色的山峰巍峨,带着兜帽的人影沉默地盘膝冥想。

  而自己化身的人影,在雪原中抚摸冰龙的额顶,在幽海上凝视船队扬帆,在银色的山峰上,与诸多兜帽人影交谈。

  而最后,是一座正在澎湃不休热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头庞大的炎山巨鲸在熔岩中徘徊,而倘若这座火山爆发,周围的两座城市,一片森林,千千万万生命的家园和巢穴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亚兰只记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道光,一道宛如利剑一般,自天垂落大地的炽白色焰光。

  在光中,自己降临在了那头炎山巨鲸面前,自己说了一些什么,展现了一些什么,亚兰看见,‘自己’伸出手,躁动不安的火山就寂静了,在大地深处轰鸣欲绽的暴躁热量开始逐渐温顺了下来,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面对这样的力量,原本狂暴的巨鲸也变得呆滞,但是自己却并没有动用任何暴力,他阐述着什么,引领巨鲸升上天空,经过森林,城市,大地,农田以及一切有着勃勃生机的事物。

  自己乘着巨鲸翱翔于天空,而数不清的人影对着天上匍匐,他们敬畏地对着将天空都染成红色的火焰之云膜拜,也对那正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的巨鲸膜拜。

  亚兰看见,自己与巨鲸再一次回到了火山中,通体金红,有着诸多晶体脉络的神鲸分开熔岩,回到自己的巢穴,它对自己恭敬地俯首,发出鸣叫。

  这炎山巨鲸温顺地说道:

  然后自己也开口,亚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了梦中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个温和,清朗,少年般的声音。

  然后梦境破碎,亚兰自梦中苏醒。

  当亚兰苏醒之时,他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他就察觉,自己身边有一个人正在一直用平静且没有起伏的语气,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亚兰。”

  “亚兰。”

  侧过头,亚兰看见,被枷锁锁住双手,被囚禁于囚室的金发少女,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

  “亚兰。”三无的少女轻声道:“你刚才,睡着了。”

  “是……”迷迷糊糊的男孩揉着额头,有些困惑地自语:“我睡着了?”

  而就在自语的时候,他的记忆逐渐恢复:“可我之前,不是还在向烛昼的祭坛……祈祷吗?”

  这里是伊洛塔尔大陆边缘处的小村庄,虽然仍然无法避开鸣响纪元的光暗善恶之争,但比起其他地方,的确更加宁静。

  亚兰是孤儿,也算不上孤儿,他的父亲是大陆北方的商人,而母亲是中部地区的大家闺秀,这家庭条件本该算是不错,哪怕是发生战争也不至于遭难,但人与人的斗争本来也就不仅仅是战争,亚兰祖父祖母因为早年竞争城市领袖的矛盾被人暗害身死,刚刚诞下亚兰的母亲身体本就虚弱,因此伤心过度而亡,亚兰的父亲自然也就不可能继续当个普通商人,他散尽家财,学习武艺,发誓要报仇雪恨。

  凶手如今是达玛尔城的城主,位高权重,许多吟游诗人与神谕使者都是他的护卫,亚兰父亲习得武艺后也难以近身,只能潜伏,寻觅机会。

  五年后,亚兰父亲找到一个机会,在那位达玛尔城主寻欢作乐没有护卫保护时,直接动手冲进去将其了解,全过程不超过两分钟,等到闻讯而来的护卫狂怒地寻找凶手时,亚兰父亲已经离开,而等到通缉令发出时,亚兰已经被父亲带走,来到了这个位于大陆边缘的小村庄。

  血仇得报后的亚兰父亲将自己的全部武艺都交给了亚兰,除却养育儿子外再无其他目标的男人最终在俩年前去世,而亚兰虽然还未成年,没有父母,但却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艺,自己一个人也能活的不错。

  和伊芙一起度过的这段日子,是亚兰最快乐的时光,也正因如此,数日前,村庄的众多大人,将伊芙作为世间所有之恶的人柱抵御怨魂风暴时,他才会如此愤怒,甚至生出了要劫走伊芙,带着她脱离村庄的念头。

  想到就做,亚兰来到了关押伊芙的囚室,但是就在他想要劫走伊芙时,少年却听见了烛昼的声音。

  亚兰自然不知道,自己倘若没听见烛昼的引导之声,这么一出去就等于必死无疑,但就算知道,他大概也会这么做——亚兰归根结底继承了他父亲的血,只要是遇到自己不爽的事情,哪怕是上天下地,也要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完。

  “可恶……”

  揉着额头,亚兰心中抱怨道:“这不是根本没效果吗?这个烛昼祈祷究竟有啥用,居然就是让我睡了一觉?”

  “原本还以为,可以从不知道哪路神明那里获得一点力量,把伊芙救出去……结果这不就只是浪费时间吗?!”

  一想到这里,原本心中就充满压抑和怒火的少年,登时就咬紧了牙关。

  他侧过头,看向被囚禁在此地的恬静少女。伊芙金色的眸子凝视着少年,看不出悲喜。

  看着伊芙,亚兰除却同情和关怀外,还有满心对自己居住村庄的愤怒。

  想要从各式各样的邪魔手中保护村庄……那就去学习,去习武,去变强啊!

  除却自己的手,任何东西都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性命,仰赖于世间一切之恶铸就的现人神人柱保护,这根本就是饮鸩止渴,将恶累积的越来越大,直至某一日突然爆发啊!

  将无辜的女孩做成庇护的工具……外面那些怨魂,真的有制造出恶之人柱的村长他们邪恶吗?

  每次想到这些疑惑,亚兰就忍不住想要拔刀,和那些罪恶的恶人决一死战——但说实话,少年也不傻。

  无论如何,对于现在的村子而言,人柱是有必要的,也的确就是这个办法,村子在大陆的边疆,也没有因为各式各样的蛮荒邪物而毁灭,更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类势力宣布占领亦或是收税。

  客观上来说,村长他们的确保护了绝大部分村民。

  但是……

  “倘若下一个被做成人柱的,就是我呢?”

  “就是我的女儿呢?”

  “就是我认识的人,曾经说过话的,相熟悉的人呢?”

  每次想到这一点,亚兰就无法冷静下来,更加无法客观——傻逼才无时无刻都客观公正,人就是有屁股的生物,弱智一样天天理性客观讲公道话,指定是没屁股的种。

  “究竟有什么是应该做的,又有什么是不应该做的?”

  “为了生存,我们能变得多么丑恶?”

  少年闭上双目,深深地呼吸。

  恶没有制约,一定会愈发扩大,现在的村长或许可以维持稳定,但是建立在人柱之上的安全根本就是不稳固的,别的不说,遇到没有人柱资质的情况该怎么办?没有一点自保之力的村庄就这样认命毁灭吗?

  “不能这样……必须要改变。”

  沉睡之后,原本热血上脑的亚兰也算是冷静下来,他盘膝坐在囚室的土地上,皱眉冥思苦想:“我可以将父亲的武艺教导给村中的其他年轻人,这样或许不要几年,就会有不少可以对抗魔物的人出现。”

  “但就算是日后改变了,也不能影响现在伊芙的情况。”

  “村长和长老都说要废除伊芙的人柱身份……这废除,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让伊芙镇压的诸多怨念恶魂放出来?还是说……就是杀了伊芙?”

  这是无法忍受的。

  “亚兰。”而就在此时,原本一直都沉默的伊芙却开口了:“你在发光。”

  “啊?”

  亚兰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向伊芙。

  但紧接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然后便惊愕地察觉,自己的身上真的在发光。

  有宛如火焰一般的纹路正在他的手臂上扩散。

  “这,这是?!”

  亚兰的记忆中浮现出父亲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诸多故事,其中有诅咒,也有祝福,但不管如何,这种纹路一看上去就具备极大的力量,有净化一切的光辉正在扩散。

  甚至就连伊芙也微微靠近——她感觉自己体内封印的诸多恶与怨魂都被温暖所逐渐净化,虽然她本人作为人柱感知到不到快乐和幸福,以及痛苦和绝望,但那些怨魂却是有喜怒哀乐的。

  它们能感应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温暖。

  “难道说,是那个烛昼……”

  第一时间,亚兰就想到了自己不久前的那次看上去并不成功的祈祷……一时间,他心中登时惊疑不定起来:“祈祷成功了?但是为什么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且,倘若祈祷成功,那我不是应该被收取代价吗?”

  无论是和邪神还是正神祈求力量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亚兰此刻得到了力量,那他就应该失去一些什么——这就是伊洛塔尔大陆的定律。

  但是,事实上,在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的纹路后,亚兰只能听见一声淡淡的,令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留言。

  这留言仍然余留着些许平静的韵调:

  亚兰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

  奥纳山是位于山脉周边的一座小山,不高,但也不算低,山峰周边有不少魔兽,虽然不是不能对付,但也相当危险。

  但是对方说的,的确令他只能选择相信。

  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办法,如果那位烛昼真的可以带给他思路……

  亚兰侧过头,看了眼仍然十分安静,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和态度的伊芙。

  他下定决心:“只能去试试了。”

  与此同时。

  奥拉山。

  天空之上,星河荡漾,漫天璀璨光晕于天穹处流转,道道银色光辉交错摇曳,交织成一条星河。

  而就在这夜间星景之下,一位头戴神之冠,身披宽松希腊长袍的少年坐在闪电的岩盘旁歇息,他晃动着白皙的小腿,山顶的些许积雪因少年的体温而融化。

  炎的神明仰视着星空,天穹,以及天之上的庞大存在,宛如精灵一般的灰发的少年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

  他喃喃自语:

  少年等待着,但是却并不茫然。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侧刚刚雕刻而出的岩盘,上面有着清晰无比的伊洛塔尔大陆本地文字,深入的石痕,为首的第一行字铭刻了一个庄严的词汇。

  而后,一条又一条明文的律法被写下,那是约定了就要遵守,违背了就要受罚,将会追随人类的文明直至永恒的尽头,足以被称之为永远的事物。

  燃烧着熊熊圣火的戒律之山上,曾经撰写了神与人的约定,也即是名为‘律法’之物的神祇,正在等待着。

  而荒芜的平原上,想要改变世界的少年,亦孤身一人,朝着圣山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