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衣少年报出姓名那一瞬间,叶抚是错愕的,好似回到了那个特殊的时光里。
而他这一份关于回忆的错愕,在少年看来却别有一番意味。少年此刻心中立意,“知道周水国,看来应当是那个年代的人物了。”
然而,叶抚只是错愕他的名字听上去像某个猪厂厂长。
稍稍一想,叶抚差不多便知道,这齐漆七是为曲红绡而来。他看了一眼曲红绡,后者眼神里含有歉意。
叶抚轻轻摇头,向前走去。曲红绡起身让出位置来。
坐下后,叶抚伸手示意,“不必客气,坐吧。”
“先生好意。”齐漆七点头坐下。
叶抚轻轻松了松身体,向后面仰了仰,然后说:“书屋寒贫,招待不周。”
“一杯清水足矣。”言罢,齐漆七伸手拂袖,端起面前杯水,轻抿一口。
不论是气质还是谈吐,这少年都相当不错,出自大家。资质也是极佳。叶抚对一个人的资质没什么概念,毕竟来这世界还没多久,就像这少年,以及自己的学生曲红绡,他都只能用“好”来形容。
只是,萦绕在齐漆七紫府大门上那一缕黑气相较于他的资质格外显眼。那是一道死气。死气攀紫府,意味着他命不久矣。而他眉心那一点看似用来装饰的血红朱砂,不过是吊命所用。待到朱砂消解之时,黑气腐蚀紫府,便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不过,看齐漆七心态挺好的,不像是命不久矣之人。
叶抚问:“来这边儿,有什么事吗?”
齐漆七岔开话题说:“听先生口音,似乎不是东土之人。”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只见站在叶抚身旁的曲红绡忽然横眉冷言:“齐漆七,先生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叶抚嘴角抽了抽,差点笑了出来。他一听到有人念出“齐漆七”这个名字,就不由得想笑。
齐漆七展眉一笑,“曲姐姐教育得是,我不该答所非问。”
曲红绡眼神深沉,看着齐漆七的露齿笑脸,没有作何反应。
叶抚心想两人平时里关系应该不太好。
齐漆七忽然站了起来,对着叶抚长揖一礼,然后说:“齐漆七此次前来,是求学而来,想要跟着先生念书。”
叶抚沉默了,没有回答。
齐漆七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齐漆七此次前来——”
叶抚打断了他,“你不用重复,我听到了。只是,三味书屋这学期招生已经结束了,你可以等下学期。”
这次轮到齐漆七发愣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下学期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月一号。”
齐漆七顿了顿,忽然笑着说:“先生是在开玩笑吧,先生是书屋的主人,愿不愿意还不是先生做主。”
叶抚退了一步问:“三味书屋从来不讲究常规那一套有教无类,只教有所学,那么我问你,你想学什么?”
这个问题齐漆七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他深深陷进那一句“三味书屋从来不讲究常规那一套有教无类”。
齐漆七读过书,甚至还读了很久,因此深知,“有教无类”是儒家的解惑教义,是天下读书人无不奉为本心的,即便有人不愿做这,也不敢当众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因为这意味着批驳了整个儒家,乃至是整个天下读书人。
一旁的曲红绡也愣了愣,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恢复清明,在她看来,这样的先生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而这并不是叶抚所知道的,他来自地球,秉承着地球的教学理念,有所学,便有所教。学生为了考试,为了丰富自己而读书,便教他考试,教他丰富自己。才不会把“有教无类”放在前头说。
齐漆七偏头看了一眼曲红绡,想从她的眼神之中寻求一丝印证,却看到的是一双平淡如水,不曾有半点涟漪的眸子。
他忽然有些不想说什么想在这儿读书了,本来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此,就只是想看^_^屋到底做些什么。
但是,现在叶抚一个问题把他逼到了难以抉择的地步。
心里挣扎半天,实际上不过短短一个呼吸,最后齐漆七还是想着既然曲红绡甘愿在这儿做学生,那么这儿一定有特殊之处,他呼了口气答:“齐漆七欲登高临下,以观四海茫茫。”
他回答得很含糊,从某种程度上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叶抚。
但是叶抚的回答让他有些沉默。
叶抚伸手接住一朵梨花,摆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轻声说:“登高,便须知高处不胜寒。”
“站得高,便看得远,齐漆七想看远一些。”齐漆七缓声说。
叶抚再问:“除此之外,你心有何所求?”
“无所求。”
“你观天下道理,或许会有那么一刹那认为某些道理是错的?”
“有。”
“你认为自己在诸多岁月之中,做了个怎样的角色?”
“不过一蹑步前行,跌跌撞撞之人。”
“人间诸多事,十有八九事与愿违,你作何感想?”
这个问题,齐漆七思考了很久。叶抚不催他,安心等待着。一旁的曲红绡也有所教一般,凝眉思索。
过后,齐漆七抬起头回答:“我心之所想,就有身之所往。”
叶抚不由得露出赞赏。这是站在他的角度,对一个人的赞赏。叶抚知道齐漆七是个正儿八经的修仙之人,也知道他修的是坦途,有完整的心境,一言一语引起身周气机飘荡,便是言出于心。也就是说,他的确如他回答的这般想。
修坦途的修仙之人最忌讳身心不一,那是对心境的极大考验。若是心境承受得住,即便撒谎也无事,但是对于命不久矣的齐漆七来说,心境有任何损伤都可能让他一命呜呼,所以不敢冒险。
叶抚也正是这般,站在他的心境面前问出了这般回答。
叶抚不急不缓说:“现在的你有自己的路走,并不需要跟着我念书。”
齐漆七本意为曲红绡而来,但是跟叶抚说了那么多,他感觉在和叶抚说话时,有微风萦绕身周,很是舒心。他低眉细言:“路不长,怎么办?”浅淡的伤感还是传了出来。
叶抚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命不久矣。
逆天改命这种事,叶抚做过一次,感觉不好,就不想再做了,也自然不会凭空添一把手进去。
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叶抚说:“有些路,不走的确是不知道长不长的。总不能停下来吧。”
齐漆七眼神复杂,抬头看了一眼曲红绡。他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越过曲红绡轻声说:“或许,你师父临终前的遗愿,你已经实现了。”
曲红绡没有回答。
齐漆七偏过头,笑着说:“先生,虽然你不愿收我做学生,但是我把你当先生看了,不过几句言语,我学会了很多,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叶抚轻轻点头。
走到院门口,齐漆七再次驻足,他忽然回过头,露出个天真的笑脸,问:“先生,为何你家的梨树三月开花?”
叶抚抬头望着梨树,回答:“有一句诗写了的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齐漆七愣神许久,行了一个拜师之力,留下一句“学生还会来的”,大步离去。
叶抚望着曲径里,渐渐消失的齐漆七,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或许再也来不了了。”
就在齐漆七转身离去那一瞬间,叶抚依稀看到,他眉心那一点浓郁如血的朱砂淡了几分。
齐漆七他,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