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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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非从杭城火车站出来,便爱上了这个地方。

  不同于鞍城的重工业灰,不同于京城的政治风沙,亦不同于深城传统与现代的泾渭分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和谐自然。

  站广场上零零散散的停着几辆客车,老街巷中缓缓孕育着新生事物,手工业者在街头叫卖,力巴拉着板车,上面捆着数十只新编的竹筐。

  另有不远处的小吃摊,长条桌子往起一拼,大盆里装着菜肴,姑娘直接捧着碗来买。

  “许老师!”

  “侯哥!”

  侯昌荣在此等候多时,两个男人激情碰面,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前往西湖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从火车站到XH区不近,公交车穿街走巷,站点颇多。远远的瞧见京杭大运河,一座长长的石桥横跨东西,水上全是木船,河边立着高脚楼。

  杭城的老建筑十分有特色,皆是两层木楼,尤其第二层,像极了水浒风格:一根撑杆掉下来砸了正义路人的头,一看这“妖娆妇人,先自酥了半边。”

  西湖风景区极大,俩人坐了半天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摸到一家很寒酸的招待所。

  上楼走在过道里,忽见马广儒迎面过来。许非打了个声招呼,对方斜了一眼,没言语,气色非常差。

  “他怎么了?”

  “听说父亲刚过世,打击很大……”

  侯昌荣低声道:“这孩子内心太敏感,王导跟他谈了几次,也没见效果,跟谁都这样。贾瑞的戏份都在这拍,他工作倒还好,非常敬业。”

  侯哥帮着入住房间,收拾行李,问:“你吃饭了么?”

  “车上吃了点。”

  “那没事就先睡一觉,他们都去曲院风荷拍戏了,晚上才能回来。”

  “离这远么?”

  “不算太远,你想过去?”

  “没事溜达呗。”

  说着,俩人出了招待所,又赶往西湖西侧的曲院风荷景区。

  一路上侯昌荣不停得瑟,道:“你来晚了,剧组前阵子也在西湖,刚走没几天。”

  “拍什么?”

  “女儿国的戏,我去看了看,那国王真是国色天香,可惜你没见。”

  嘁!

  谁说我没见,我还下载了反复看好嘛?!许非嘴硬,心中却已经生了一棵柠檬树,女儿国国王啊,那一身气度和深情,多少人的荧屏初恋……

  话说82年开拍,进度比还慢,到今年年底才完成了11集。86年春节期间,会将这11集播放,然后88年又播放了全部25集。

  跟着便是举国轰动,遍地开花。

  二人走了一段,便到了地方。

  景区在岳飞庙前面,南宋时,此处有官家酿酒的作坊,取金沙涧的溪水造曲酒。附近池塘种有菱荷,每当夏日风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曲院风荷。

  侯昌荣带着他到了一座小亭附近,水边山石处聚了很多人。许非凑过去,见真花大多凋谢,树上扎了好些绢花,布置的精致优美。一哥们爬到假山上面,往下撒着花瓣。

  宝玉和黛玉坐在石上,正是读西厢那场戏。

  李尧宗则坐在摇臂上,先从头顶拍,然后下来,再拍面部特特写。

  许非一看那摇臂就惊了,比普通型号大一圈,钢材粗壮,连接处有明显的焊接痕迹,椅子也超级夸张,坐俩人都没问题。

  “这东西哪儿来的?”他问。

  “任主任找了家军工厂,专门订做的,还有那轨道车也是军工厂做的。”侯昌荣道。

  “那也太大了吧?这玩意好使么?”

  “还行,那工厂说是造坦克的,也是第一次做。”

  造坦克……坦克……克……

  这特么也忒硬核了!

  许非暗自咋舌,又探头往场中瞧去。当年看电视的时候,就觉着这段美的不得了,俩人挨在一起,黛玉捧着西厢记,宝玉看妹妹一眼,妹妹又看他一眼。

  那个眉目神色,真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却又含蓄克制,古典婉约,另有一番意境。再配上的曲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结果现场看就有点滑稽,俩人坐在山石上,捧着本书,没台词,没配乐,你瞅我,我瞅你,还得假装翻书,就非常干巴。

  “这红娘,骂张君瑞是银样镴枪头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他中看不中用。”

  “可惜这个张君瑞,却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你!”

  黛玉蹭的站起身,摔下书本,嗔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弄这些淫词艳曲来看,还说这些浑话来欺负我。”

  “好妹妹,你千万饶我这一遭,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癞头鼋吞了,变个大王八。等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驼一辈子碑去!”

  宝玉连忙赔不是,黛玉只是不理,目光又随意一瞥,恰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顿,竟没什么波动,眼神兜转回去,嗤的一声笑了,“瞧你吓得这个样……”

  她稍偏着头,眼中戏谑,笑啐道:“呸!原来是苗而不秀,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长进了啊!”

  许非有些惊讶,好些日子没见,这丫头似乎成熟了几分,眉目妆容比之前更精细,演技有了神,一颦一笑,浑然就是那棵绛珠小草。

  “宝二爷!”

  “二爷!”

  他看的正过瘾,一个大大的袭人忽然闯进来,哎哟,这个糟心啊!

  这位姐姐成天不干别的,就是吃饭睡觉找宝玉。

  “停!”

  “好,过了!”

  这场戏拍完,王扶霖喊了停,扭头便瞧见许非,打趣道:“许老师来了。”

  “哟,许老师啥时候过来的,也不招呼一声。”

  “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本地人,竟是京里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调侃,本是姑娘们玩闹取的绰号,结果大家全这么叫。

  许非一一应着,却见黛玉没过来,还站在山石旁,一双目似泣非泣,仿佛正听那“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哎,戳这干嘛呢?”他走过去。

  “……”

  陈小旭抬起头,有点呆怔。

  “回神了!回神了!”

  他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姑娘慢慢从情绪中抽离,却仍是低眉细语,“你什么时候到的?”

  “来一会儿了。”

  “哦,你先自个玩去,我有戏没拍呢。”

  说罢,人家走了。

  WHAT?????

  许老师一脑袋黑人问号,这状态不对啊!他挠了挠头,跟着剧组转到另一个景点,拍几个姑娘的过场戏。

  就听王扶霖喊:“黛玉第一个走,鸳鸯过来,站在这儿,平儿呢,你在鸳鸯后面,琥珀别溜号,紫鹃快点快点……”

  许非听着古怪,问:“你们现在不叫真名了?”

  “这么叫方便,都知道谁是谁,叫真名反而得想一会。”

  侯昌荣见他面色微妙,问:“怎么了?”

  “没,没事。”

  他摆摆手,看着陈小旭调整情绪,从低落变得欢快,不免暗自叹息,终究是入了林黛玉的魂。

  这一帮生瓜蛋子,没有表演经验,莽着劲儿的学,体会,代入角色,生生耗了三年,直接影响了此后余生。

  姬培杰演了妙玉,改名叫姬玉,信了佛。张静林演了晴雯,改名叫安雯。

  宝钗拍完几年之后,走路都还是那个样子,小步小步,盈盈款款的,不得不花费一段时间学习现代人走路。

  这帮人演活了角色,也活成了角色,也使得他们离开剧组后,在演艺事业上基本没什么发展。

  尤其是几个主角,都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包括邓洁在里演的宜妃,那性格秉性无非就是凤姐的翻版。

  正所谓,一入红楼,终生未醒。

  …………

  “上车上车,别落下!”

  当天工作结束,任大惠照例站在车门口,查点人数。

  陈小旭把着车门,轻轻踏上去,许非跟在后面,挨着坐下。

  她靠着窗看向外面,也不言语,头发散开,衣裳换了,脸上却还带着妆。从侧面看去,就像在奶油堆里抹了一下,雪白软腻,线条柔美,沁着丝丝甜香。

  “今儿收的早,本想着天黑了,现在还大亮呢。”

  欧阳也随后上来,坐在前排。

  “咱们几个月未见,你们说话都这个味儿了?”

  “最近拍摄任务重,白天黑夜的转,习惯成自然。把你放到这环境,你也这个味儿。”

  “倒不见得,我自认立场坚定,秉持原则。”

  “那说明你没入戏,王导可是说了……”

  “咳,咳咳!”

  陈小旭忽然咳了两声,连忙用帕子掩住嘴。

  “怎么还咳嗽上了,再入戏也不至于连病都传染吧?”许非奇道。

  天气还有些热,她却裹了件薄外套,听闻白了一眼,“我感冒了。”

  “呃,哦……”

  许老师尴尬。

  “今天还没吃药吧,给。”

  欧阳从包里翻出一板药片,另有个玻璃瓶子,里面盛着水。陈小旭接过吃了,缓了缓气,道:“你刚才演的好,没白费我陪你对戏。”

  “我要是再不长进,枉费了你辛苦,我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欧阳嘿嘿笑了笑,又道:“对了,上次在西湖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晚上给你看看。”

  “嗯,我一直想看呢。”

  “……”

  许非在旁瞧着,宝黛最初互看不爽,现在关系倒蛮好,随口问:“哎,我没见着张俪,她不在么?”

  “她好像家里有点事,回去一趟,过几天回来。”

  欧阳给那边递水,道:“你来晚了,前阵子宝姐姐滴翠亭扑蝶,那真叫美不胜收。你没看见,可惜了。”

  什么鬼?

  怎么都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么?

  “咳咳……咳咳……咳!”

  车一路开,陈小旭一路咳,身子蜷着,明显比之前消瘦,脸蛋上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红晕。

  “你感冒几天了?”他皱眉。

  “用你管。”

  “去医院了么?”他又问欧阳。

  “没有,最近一直没时间,不过前几天也没这么严重,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都这德行了还不严重,招待所那边有医院么?”

  “好像有一家小医院。”

  许非往外看了看,马上就到招待所了,又瞧瞧天色,喊道:“师傅麻烦停下车。”

  嘎吱!车停在路边。

  “我不去。”

  “快点,拍个戏还能把自己命搭上?”

  陈小旭挣了挣,到底没法反抗。

  众人见怪不怪,黛玉和宝钗是剧组最受宠的,都是小年轻,不少男生都在暗地里爱慕,谁不当个宝似的?

  也就这位许老师,敢跟拎耗子一样把她提溜下去。

  医院规模不大,尚未下班,这会也没有所谓的专家门诊,病人很容易找到那些医术高超的大夫诊治。

  俩人工作单位在鞍城,到剧组属于借调,当然剧组也有规定,看病给报销。

  许非帮她挂了号,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是位中年大夫,也说不清是中是西。

  “最近休息不好吧?”

  “嗯,没怎么睡。”

  “吃饭呢?”

  “吃的少,也不感觉饿。”

  大夫给看了看,道:“你就是压力太大,睡眠不足,心里有点火,再加上着凉,一下就带到嗓子上了。”

  “咳……咳……我前阵子也咳,可都没有今天厉害……”

  “火发出来,自然就严重了。”

  大夫不以为意,问:“你是开中药还是打吊瓶?”

  “哎,问你开中药还是打吊瓶……”

  大夫没听见回应,一抬头见俩人都不太自然,顿觉莫名其妙。

  “哦,打吊瓶吧!”

  许非反应过来,忙领了单子,又带她去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