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粟觉得有些奇怪,杨小槿来到88号壁垒之后,甚至都没有怎么好好重游杨氏庄园,反而是一直带他来和平裁缝铺这样的小店,见一些曾经的熟人。
“小槿你等一下啊,”裁缝铺里的中年妇人擦了擦手,摘下自己胳膊上的袖套,然后走到门口将外面挂着的“营业中”小木牌反过来,换成了“打烊了”。
这才早上9点就打烊了,看样子对方是不希望谁来打搅到她与杨小槿叙旧。
裁缝铺子小小的,店里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匹,屋里还散发着好闻的皮革味道,一点也不刺鼻。
橱窗擦的很干净,地板也很干净,任小粟能看得出来,对方过日子过的很仔细、很精致。
中年妇人笑意盈盈的看向任小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从小给小槿量衣服的裁缝,我叫兰静初,你叫我兰姨怎么样?西北的少帅果然不一样啊,就像传说中那样,精气神十足,天生的衣服架子。”
任小粟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别人在背后夸他厉害、战斗力爆表,他能听的津津有味,甚至还能若无其事的参与讨论。
但是一旦被当面夸奖,他反而会显露出一种罕见的腼腆。
能看到任小粟腼腆这一面的人,并不多。
不过,这个时候任小粟最担心的是,他怕杨小槿忽然在旁边说不让他叫兰姨,因为这兰姨的岁数,比林奶奶还小一些……
好在,杨小槿并没有补充什么。
“你们稍等一下啊,我给你们泡两杯茶,”兰姨说着进了里屋。
屋里有棕色的实木桌子、椅子,上面还放着糖与点心,应该是给客人准备的。
杨小槿捻起一枚糖剥开了糖衣,然后递给任小粟:“尝尝,这就是我小时候记忆里的味道。”
任小粟吃进嘴里,一股浓浓的话梅味道混合着口腔的唾液弥漫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糖一吃到嘴里,任小粟忽然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
兰姨端着茶盘走出来,她看向杨小槿:“这次回88号壁垒是有什么事情吗?有兰姨帮得上忙的吗?”
说着,还把两杯泡好的红茶摆在任小粟与杨小槿面前。
杨小槿摇摇头,她指着任小粟说道:“没有什么正经事,给他做四身西装就好了,给他留着备用。”
“原来如此,”兰姨笑容浓了起来:“那我可得好好做才行,不过四套衣服的话,我可能需要请其他店铺的裁缝来帮忙了,不然我一个人做的话,得很久呢。”
“嗯,没事的,”杨小槿说着便看向任小粟:“多少钱?”
“不用的,”兰姨笑着摇摇头:“杨氏在我这里存的钱都没用完,还有很多呢,我给你拿账本,这剩下的钱再做二十套衣服都没关系。”
任小粟暗自嘬舌,财团就这么财大气粗吗?
杨小槿说道:“不用看账本了,兰姨你再帮我喊一个比较熟悉的鞋匠吧,我还要给他十二双鞋子。”
任小粟听到这里便是一愣,连兰姨也有些不可思议:“需要做这么多吗?”
“嗯,”杨小槿说道:“要最结实的。”
此时就连兰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般人谁会一次性做这么多鞋子啊?
而任小粟心里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分别的前兆,就像是妻子临行前会为丈夫准备很多食材一样,生怕丈夫一个人在家里饿着。
若是丈夫要远行,妻子会在家中纳十双鞋子,让丈夫带路上穿。
这是离别前的馈赠。
是的,杨小槿现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她要出远门了一样。
这时候杨小槿还在自顾自的跟兰姨交代:“西装要在腰线和腋下、肩周的地方更加宽松一些,因为他的活动量大,有时候猝不及防就发生战斗了,如果很紧的话会影响他活动。另外鞋子要特别结实的,他已经踩坏好几双鞋子了。”
别的不说,超凡者的力量骤然爆发时,脚掌与鞋子所承受的力量确实极大,很多超凡者其实都有费鞋子的苦恼,战斗没两次,鞋子就变成鳄鱼嘴了。
这边杨小槿交代完,兰姨就立马打固定电话喊来了一位鞋匠,对方也很专业,竟是用胶泥拓印了任小粟的脚型,说是这样才能做出最合适的鞋子。
说实话,任小粟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拓印脚型的时候,杨小槿还在碎碎念的问着多久能做好,加钱能不能快一些。
然后问,能不能再准备点鞋垫什么的,要最好的。
这一刻的杨小槿没了英气,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待到鞋匠走了之后,杨小槿忽然对兰姨问道:“李叔叔呢?怎么来这里半天了都没见到他,他今天休息了吗?”
兰姨正在挑选布匹的身形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说道:“88号壁垒遇袭的当天晚上,他被一辆想要逃走的车子给撞倒了,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那天晚上任小粟带着颜六元等人率先离开,但离开之前,李氏的纳米战士就已经抵达壁垒开始肆意攻击了。
那场战争与任小粟的关系并不是太大,但李氏纳米士兵之所以能够突破庆氏防线抵达杨氏,也是庆缜有意为之的。
所以有人才会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可是,从任小粟的角度来看,他也没法说庆缜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在这么一个悲哀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像是溺在水中的人,如果想要游出水面呼吸,能依靠、能相信的人就只有自己。
如果你还不够强壮,那就不要想去救其他的溺水者,因为你会被其他人扯住脖子一起沉落海底。
兰姨轻声说道:“那天是他生日,我早早就关上店铺回家做饭了,他说要去给别人量个衣服才回家,结果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去鲜花市场给我买了一束玫瑰。我找到他的时候,玫瑰就散落在他的尸体旁,被血液浸透了。”
杨小槿愣了半晌都没有说话,而兰姨也没有过多的悲伤神色,生在这个时代,谁不是见惯了生离死别吗?
根据庆氏统计的数据,过去十年中庆氏的人均寿命只有51,一方面因为物资匮乏,另一方面则是医疗水平也远不如灾变之前。
任小粟记得,灾变之前很多城市的人均寿命都突破了70,还有一线城市高达83以上,这就是医疗水平不同带来的改变。
所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更加擅长告别的时代。
不是大家想要擅长,而是生活逼着你见惯了这一切。
从裁缝铺里出来,杨小槿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小粟,等衣服做好了,你给兰姨留两根金条应急。”
“嗯,会的,”任小粟点头道。
“走吧,到中午了,请你吃牛肉饼去,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牛肉饼,比家里的味道还香,”杨小槿说道,她默默思考了一下:“下午去给你买其他的东西。”
任小粟有些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所谓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能感受杨小槿对这座壁垒深深的怀恋,即便对方跟杨氏财团没什么感情,但这里承载着对方的童年与快乐。
下午的时候,杨小槿给他买了三件崭新的冲锋衣,质量最好的那种。
这年头,能买冲锋衣的基本都是非富即贵了,毕竟能出壁垒、用得上冲锋衣的人太少了。
在户外用品店里,杨小槿还给任小粟买了最好的工兵铲、帐篷、保温毯,甚至还有应急用的氧气瓶。
杨小槿出手之大方,购买种类繁多,简直让任小粟瞠目结舌。
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位鸭舌帽姑娘还去专门给任小粟买了许多新鲜调料,一买就是一大罐那种。
盐、胡椒面、辣椒粉、黄豆酱、酱油、耗油、味精……
一应俱全。
这种感觉,就像是生怕任小粟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找不到趁手的东西一样。
最后,杨小槿还给任小粟买了一块88号壁垒里能找到的,最贵的银杏牌防水手表。
当时老板说这手表特别结实,他一位朋友不小心带着手表摔下楼,手表一点事都没有。
唯独有点可惜的是,虽然表没有坏,但他的朋友摔死了……
任小粟作为一个带着灾变前文明、灾变后文明记忆的人,买表的时候就有些感慨。
灾变前有些手表动辄数十万、上百万,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
想要在专柜上买一块紧俏的表,还得搭售两块便宜的表,就跟买畅销汽车要加价一样。
现在倒是好了,买一块最贵的手表,老板欢天喜地的拿你当野爹一样供着。
从表店出来以后,任小粟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小槿,你要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的……”
杨小槿看了他一眼:“该说的迟早都会说,不要着急。”
说着,杨小槿竟是找了一家办公用品店买了一支钢笔和小本子。
任小粟看到她买钢笔和本子的时候,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这是要给自己写信吧?不告而别之后留一封书信的那种?
当天晚上回到酒店以后,杨小槿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然后让任小粟先不要睡觉。
杨小槿说,不论任小粟心中有任何疑惑,今天晚上都会有一个答案了。
夏季,夜晚起风了。
任小粟独自从窗户外面爬到了酒店的楼顶,他默默的看着那还未熄灭的万家灯火,忽然有些孤独。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其实任小粟从未跟别人提及过一些心事,就连颜六元都没有听过他的心事。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个家。
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徒弟坐化了。
好不容易拢住一批土匪重建家园,土匪没了。
好不容易有个弟弟,弟弟去北方草原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长辈江叙,结果江叙被刺杀了。
任小粟就像一个人走在长长的黑暗长街,一回首发现,那一盏盏昏黄的灯下并没有人在等候。
灯光下,唯有一句句告别。
“师父,我走了。”
“哥,我回不去了。”
“小粟,保重。”
夏日夜晚燥热的微风拂面而来,又轻轻吹走,南方潮湿的空气就像是湿热的呼吸,风中偶尔夹杂的一丝凉意又像是歌者弹拨吉他后的歌声。
任小粟在记忆中回首望去,他走过来的这条长路上,竟然还是只有他自己。
那路面上,只有泥泞的脚印,还有凌乱的荆棘。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住。
“我就是个扫把星吧,”任小粟苦笑起来:“连个家都留不住。”
原来,自己最想回的144号壁垒安宁东路家里,最后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啊,对方其实并不想回去的。
少年的心事复杂而又脆弱敏感,第一次遭遇爱情的任小粟就像所有少年一样患得患失着。
然而就在此时,他下方的一扇窗户打开,杨小槿探出头来朝楼顶的任小粟招招手。
任小粟愣了一下,他以为对方会留一封书信来着,结果……好像跟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他顺着墙壁爬了下去,待到他从窗户钻进杨小槿房间后,便看到对方将手中的小本子递给自己。
“这是……?”任小粟迟疑,他有点不敢打开看。
只是杨小槿已经一改这两日的沉默和平静,她笑着说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任小粟翻开第一页,那本子的中央写着“不生气使用卷”。
翻过第一页,背面写着解释:使用此卷我就不再生你气了,还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页,那本子的中央写着“说走就走使用卷”。
翻过第二页,背面写着解释:使用此卷后,你要去天涯海角我也会陪着你。
第三页是“温柔体贴卷”,使用此卷后,我在一天之内就会化身最温柔的小天使。
第四页是“按摩卷”,使用此卷后,我可以给你按摩120分钟,成为你的金牌技师,擅长错骨推拿。
第五页是“豪华早餐卷”,使用此卷后……
任小粟一页页翻过去,那一页页“特权使用卷”就像是雪天里的温暖红炭,一切糟糕的心情都被熨平了。
特权卷总共九十九页,最后一页写着:使用期限,永远。
落款,爱你的杨小槿。
任小粟默默的抬头看向杨小槿,他想说点什么,结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小槿笑着说道:“我给的礼物,喜欢吗?”
“喜欢,”任小粟深吸一口气说道:“可是,你这两天……”
“不理你是吧?故意气你的,”杨小槿笑着说道:“下次再一声不吭的跑到很远的地方,还有更残酷的惩罚措施。任小粟你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一个人去冒险的事情出现,我就要打你了。”
任小粟:“……”
“还有什么想问的?”杨小槿问道。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陪我冒险,”任小粟轻声问道。
杨小槿认真说道:“我曾失去过你一次,所以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任小粟又问:“那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么多礼物,比如衣服,比如鞋子,比如……”
“当我得知你240岁以后,我其实挺失落的,”杨小槿说道:“原来,我曾错过你两百多年的时光。”
在巫师国度的那一刻,杨小槿忽然觉得就像是在隔着时光长河遥望任小粟。
那一瞬间的杨小槿要比任小粟更加孤单落寞,就像时光里有一只手正在把任小粟扯远。
然而杨小槿是极为干脆利落的人,既然有距离,那她就把这距离重新拉回来。
任小粟愕然,他刚要开口,却被杨小槿打断:“你先别说话,让我说。”
“这两天时间,我带你去了我最喜欢的包子铺,也带你去了我最喜欢的裁缝店,包括以前买户外用品的商店,”杨小槿说道:“其实我就想让你看看我过去的人生,让你了解你面前的我,就像你也曾生活在我身边一样。”
“我送你礼物,也是想补上我错过你的人生,每每想到你221年的人生里都没有我,我就会难以抑制的失落。所以我要给你补240份生日礼物,这样就不会有缺憾了。以后,你既然收了礼物,那就必须当做过去的240年里,你身边一直有我。”
她轻轻抱住任小粟,然后把脸轻轻贴在任小粟锁骨上说道:“小粟,大家都是第一次遇见爱情,我不知道该怎么维系这段感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能做的,就是不给自己留什么余地。”
任小粟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鸭舌帽姑娘,是的,他们两个都是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爱情,没人有过什么准备,这份炙热的感情就毫无防备的到来了。
他们两人的感情似乎要比其他人更加热烈丰盛一些,他们并肩作战过,同生共死过,失散过,重聚过。
对方并没有什么恋爱经验,却在用最诚挚的感情对待他。
人们总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别。
杨小槿现在想做的,就是陪伴他整个人生,不论从前,还是未来。
这时候任小粟忽然问道:“为什么你密钥之门没有开在144号壁垒的家里?巫师们说,密钥之门会开在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结果这次杨小槿明显愣了一下:“那是我家啊,我随时都能回去,为什么还要开在那里?”
她这么一说,竟是把任小粟也给说愣住了。
这密钥之门的开启终点其实就是内心需求,每个人在每个阶段的心理需求都不一样,儿童想要去糖果屋,陈酒想要去海边避世,这都是他们得不到的。
如果按照杨小槿这种说法,那么密钥之门的开启方式其实是: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
任小粟一直没有家,所以即便现在有了一个“家”,内心也有些患得患失。
而且他当时在巫师国度,距家上千公里,身边还没有杨小槿。
而杨小槿不同,她早就下意识把那里当做归宿了,所以内心需求等级便下降了许多:反正随时都可以回去。
任小粟总觉得有点不对:“你就不怕失去那个家吗?”
“失去?”杨小槿好奇:“怎么失去?你要抛弃那个家?你敢吗?”
“咳咳,”任小粟赶忙说道:“不敢不敢……”
“那不就完了,”杨小槿说道。
事实上,杨小槿反而是那个更早一步进入心理稳定期的人,她已经有了安全感,任小粟还没有。
任小粟叹息一声:“我这几天还以为你介意我的年龄,想要不告而别呢。”
杨小槿嘴角上翘:“不给你长点记性,你以后还乱跑怎么办?”
“不跑了不跑了,”任小粟赶忙保证道。
“这还差不多,”杨小槿得意道:“不过你以后过生日有点麻烦了,要插240支蜡烛,想想都可怕。给你过生日的朋友们得多害怕啊。”
任小粟:“???”
为什么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啊?!
“对了,”任小粟问道:“所以你是算着数量在送礼物吗,现在送够240件了?”
杨小槿摇摇头说道:“没有,现在是239件。算上99个特权使用卷才239件。”
任小粟愣了一下:“那还差最后一件是什么?”
这时候,杨小槿竟是忽然摘下了自己的鸭舌帽,然后轻声说道:“第240件礼物,是我自己。”
任小粟一哆嗦:“请不要物化女性……”
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却见杨小槿将手中鸭舌帽扔出去砸灭了屋里的灯光开关:“我看你还准备怂到什么时候!”
夏闺月,红袖不须啼。
这一瞬间任小粟忽然想起那封信上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小粟啊,你是否已经有了爱情?
爱情是你突然觉得,可以不用征服全世界,不用出人头地,不用功成名就,不用腰缠万贯,也能感觉到幸福。
甚至有一点失了雄心壮志,觉得这样就挺好。
是你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可以妥协。
爱情是慌慌张张的患得患失,有人落寞白首,也有人最终明白这一切慌张与等待都是值得的。
爱情是在正确的时间里,遇到了一个想承诺一生的人。
……
这一章,真是让我斟酌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