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自己家里都出了那样的事,就连吴氏都在担心朱莹的安危,张寿却不担心……才怪!就算朱莹从小练武,艺业非凡,又带着两百兵马,但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是,如果朱莹真的有事,皇帝还会有闲情逸致叫来他,让他带人去接朱莹?
这要说不是别有用心……他就改和皇帝姓!
所以,这时候听到花七说,朱莹就在外面,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立刻发黑,他虽说很想笑,但还是竭力憋住。可是,当看到朱莹风风火火地径直进来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而朱莹只从别人口中得知皇帝在慈庆宫,只预期会见到皇帝和三皇子,瞧见楚宽和花七也没太在意,毕竟两人职责所在。可当看见张寿时,她那是货真价实地又惊又喜。几乎顾不得行礼,她就一阵风似的径直来到张寿跟前,面色急切地问道:“阿寿,你没事吧?”
“我很好,一觉睡到天亮。”张寿笑着对大小姐眨了眨眼睛,随即神情自若地说,“倒是皇上担心你的安危,刚刚还让我和阿六带人去接你呢!怎么,你是昨晚遇到什么事了额?”
“接我干什么,你来了那才是添乱!”朱莹却没有回答张寿最后那个问题,神态不善地瞅了皇帝一眼,“皇上要真那么担心我,多派兵马来接我才是正经,让阿寿来干什么?他这尤其引人注目的模样,走到外头万一遇到贼人,皇上您赔给我吗?”
皇帝只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来错了,一而再再而三简直快被人噎死——先是楚宽,而后是张寿,再接着则是朱莹!他冷哼一声,板着脸说:“朕不是让你在那边歇宿一晚上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想好好住一晚上啊,可就算我没有择床的毛病,可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闹了整晚上!要不是有玉泉姑姑帮我,我简直要气得把大皇子那招蜂引蝶的家伙给杀了!”
形容一个大男人却用招蜂引蝶这个词打比方,张寿忍不住大汗,而皇帝也不禁觉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但到底还是先沉声问道:“好了,莹莹你别说废话,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昨天晚上有人想去救下那个孽畜?”
“是啊,人家打的旗号是,立嫡长,清君侧。”朱莹怒气冲冲地说,“结果为首的家伙被我砍了之后,其余的人立刻就蔫了。我还当是哪来的乱臣贼子呢,居然就是一个乡村老学究带着一群被他教化傻了的村民,拎着镰刀提着锄头,就这么到皇庄胡来一气,皇上您信吗?”
听到朱莹这么一个说法,张寿心里突然冒出了五个字——皇权不下乡!
而不但是他,就连刚刚一直保持沉默的花七,也忍不住插嘴说道:“乡野愚夫愚妇,所知有限,如果地方缙绅乃至于乡学族学中的学究对他们讲的东西就是有偏向性的,那蛊惑性自然非同小可……话说既如此,大小姐这一次回来,应该没有带上大皇子吧?”
“当然没带啊!我还怕路上冒出一大堆乡亲父老,拦住我们要见大皇子,到时候哭哭啼啼狠狠闹上一场,那时候该怎么收场?我就带了五个人,黑衣兜帽,沿路招呼说辽东军情,呼啸而过,进了京城才脱掉那身黑狗皮。”
朱莹说着就看向皇帝,满脸没好气地说:“我原本是去给大哥讨公道的,可谁知道招来这么一个大麻烦!皇庄那边现在有玉泉姑姑亲自管着呢,我这婚期都没剩下几天了,这种残局我可没本事两三天收拾好,皇上你赶紧另请高明吧,反正我是不去了!”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皇帝已经是气急了,当然更愤怒的是竟然有人煽动百姓,意图拥立大皇子……就在他忍不住要大光其火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皇上,如果只是接回大皇子,莹莹自然足以胜任,但既然如莹莹所说,昨天晚上竟出现过有人煽动百姓闹事,那么,非重臣恐怕不足以安抚。臣觉得,应该从内阁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阁老亲自去,安抚百姓的同时,再光明正大把大皇子接回来,这样比较稳妥。”
皇帝见张寿一脸我绝对不是公报私仇的表情,他不禁为之气结:“你难道不知道,孔大学士被你未来大舅哥亲自堵门气了一场,今天早朝都告假没来参加?太医院的院判亲自过去了,这会儿还没有结果回来呢!朕倒是觉得,他会不会就这么顺势大病不起了!”
“咦?”
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咦,紧跟着不禁面面相觑。
而皇帝相信刚回京的朱莹并不知情,却不相信今天早朝之前应该和朱廷芳遇到过的张寿不知情。可偏偏张寿却满脸无辜,他只能拉长脸道:“你还要和朕装蒜?”
“皇上,臣是真的不知道。”张寿此时实在是万般无奈。他是碰上了大舅哥不假,可大舅哥只说去孔府兴师问罪,没说把孔大学士给气得病倒在家啊!见朱莹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就把当时朱廷芳当众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这下子,皇帝就被气乐了。
“你们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行事做派都是一模一样!朕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你们,没事就要给你们这几个晚辈收拾残局!”
见皇帝非常恼火地在那摩挲着下巴沉思对策,张寿就悄悄对朱莹问道:“莹莹,孔大学士这人看上去挺清瘦的,你知不知道他平时饮食是推崇清淡,还是喜欢吃甜品,又或者无肉不欢,喜欢那些禽肉之类油腻的饮食?”
他这声音虽说不大,但从小就练武的皇帝那是何等敏锐耳力?
没等朱莹回答,这位天子当即就没好气地问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孔家那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据说七八十年前供出的第一位进士,最喜欢说的话就是肉食者鄙。当官这么多年,臭规矩多了不少。这种人家,饮食讲究的是精致,吃一道菜都恨不得扯出千般典故。”
“那就是说,讲究的是摆盘和意境,惜福养身,不会暴饮暴食?而身为阁老,估摸着为了形象考虑,就算喜欢吃甜食也会相对节制?”
见皇帝越发不解地看着他,张寿就笑道:“如此说来,孔家人应该一般都很长寿吧?”
这一次,皇帝顿时似笑非笑地点头。而张寿立刻笑了起来——只要没有心脑血管的遗传病,再加上一直清淡量少的饮食习惯,又因为位居高官,而拥有这年头相对较好的医疗资源……那么孔大学士就算被朱廷芳气得告病,多半也是没什么大碍的。
别用皇帝这种生物的寿命长短来衡量这年头很多宰臣的寿命长短。要知道,宰相和阁老之类的高官,只要不是横死,一般来说性命比皇帝都长太多了。
想到能熬到阁老的人起码五十开外,退休时很多都七十多了,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虽说朱大公子在孔家应该是大闹了一场,但恕我直言,皇上这时候派个人去孔家探望一下,如果人没有大碍,那么,派孔大学士去接了大皇子回京,应该比谁都适合。”
“朱大公子指斥那位孔博士的罪名,那是货真价实的。而他说孔家有家仆弃主而逃,这应该也是真的。既如此,孔大学士现在应该是处于挺尴尬的境地,若是朱大公子真的上书弹劾,他说不定就要顺势乞骸骨了。所以,皇上派他去接大皇子,他应该会乐于表明心迹。”
皇帝微微一愣,想起孔大学士虽说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初也号称新派中坚,力主提倡海外番邦中人来大明朝贡乃至于修学,也有限度地支持官船航行各国,了解天下各邦情报,进一步完善太祖梦天帝后制造的球仪,然而,江阁老下台之后,人就显得相对保守了。
而他并没有正式确定内阁首辅,并不仅仅是因为孔大学士当初也隐在背后对朱泾父子下黑手,也是因为顾虑到孔大学士的政治态度。果然,人还没当上内阁首辅呢,就已经在立场上偏离了最初,甚至对他一力提拔的大学士张钰也有所排挤。
至于应声虫似的吴阁老,那就更不用说了,孔大学士毫不吝惜地表现出了嫌恶和鄙夷。
想来孔大学士是觉得,如若内阁三人都是帝党,那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当然,官场和士林估计也要对其群起攻之……没看朝中大多数官员,对孔大学士都挺支持的吗?
所以,虽说如今越来越膈应孔大学士,但皇帝深知自己能越次提拔人进内阁,但要是能力不够强大,脸皮不够厚,估计能也存活不了多久。
毕竟如吴阁老这样笑眯眯却极其能扛弹劾的人,在朝中是很少见的。张钰在初入阁之际,也在私底下诉苦说,无论是分票,还是最终票拟,乃至于面对六部都察院的不服甚至攻谮,他都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
于是,皇帝在仔仔细细考虑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开口对楚宽说:“也罢,你以太子的名义去孔家一趟,探望孔大学士,如果人状况不错,就说朕有意让他去皇庄接回大郎。”
“皇上,孔大学士上次曾经在经筵上当众说,慈庆宫最好用目不识丁的内侍。所以……”
楚宽虽说没把话说完,但在场众人全都醒悟了过来——要是楚宽去的话,哪怕孔大学士没病也会装病请辞,哪怕回头弄假成真也在所不惜,因为楚宽探望这件事着实是重重的打脸!
见皇帝顿时卡了壳,张寿看出皇帝似乎想让三皇子的人去施恩,心中不禁一动。可话到嘴边,他看到三皇子欲言又止,当下就笑问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朱莹虽说不太理解张寿干嘛还要保孔大学士,可明显这建议皇帝听进去了,也很中意,她也就没有反对,刚刚听到皇帝叫楚宽去,她明知不妥却还不说话,见楚宽自己揭破了这一点,她甚至还有些遗憾。要真是楚宽跑去,孔大学士一怒请辞,这多痛快?
因而,听到张寿突然问三皇子,她不禁又生期待。毕竟,三皇子从前经验不足,说不定会出一个皇帝觉得很好,其实又像刚刚那样挺坑的主意呢?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听三皇子犹犹豫豫地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自然不能随便出宫去,但儿臣以为,四弟是不是可以去探望一下孔大学士,然后……”
还没等三皇子把话说完,朱莹就立刻大赞道:“好主意!”四皇子那熊孩子冲动易怒,素来对孔大学士没好感,说不定还能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地阻止道:“莹莹你别添乱!太子殿下您仔细想一想,让四皇子去和孔大学士说,请他去皇庄接大皇子,然后安抚那些被人蛊惑来的乱民?这合适吗?”
这下子,三皇子登时一愣,随即就醒悟到自己竟是关心则乱了。四皇子去探望还行,去转达这么一件事,那却是万万不合适。而明白了这一点,他想想就开口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是想让儿臣树立起重孝悌的名声,但儿臣现在想明白了,这不合适。儿臣觉得……”
“儿臣觉得,还是以父皇的名义去派人探望孔大学士,并传达派他去接回大哥的旨意,这样更妥当。至于人选,儿臣觉得,是不是可以派秦国公去?秦国公素来在文官当中风评不错,而且,他如今主理顺天府,孔府那些仆从弃主而逃还卷走财物的事,也能有个说法。”
见三皇子终于给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建议,张寿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人选才对。可一旁的朱莹却在那不满地嘟囔道:“既然如此,我爹岂不是也挺合适的?”我爹去那就不是探望,而是去挑衅,去示威了!孔大学士不一怒请辞才怪!
张寿见皇帝一副我没听到朱莹你说什么的表情,只在那冲着三皇子欣慰至极地点头赞同,他忍不住以手扶额,随即低声说道:“莹莹,你不觉得报仇最好的方式,是让人呆在你眼皮子底下,时不时戳他一刀,让他痛彻心扉吗?孔大学士要是请辞了,那可就真的是……”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以他的名望,回去哪个书院都会把他奉为上宾,到时候桃李满天下,教出一大堆学生充斥朝堂,你不觉得这更加膈应?”
朱莹登时眉头舒展开来。她立时重重点头道:“你说得对,他要是跑了,日后我们不但得防着暗箭,还得防着他东山再起。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不能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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