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驾公子的出现并没能够影响到林巧芙等人的兴致,一路游赏,看黄昏下三湖碧落,租了小船,老禄站在船首,不见动作,那一舟小船便冲出了老远,然后悠悠然停在湖心。
宛陵城周有敬亭,柏视,水西,龙须四山叠翠,青弋江和水阳江两水相依,另有南漪湖和平湖,青龙湖三湖,此处便是最好观景之处,湖上有大船上年轻书生看到梅怜花三人,盛情相邀。
后见老禄并指斩开了三丈碧波滔滔,便吓得远远退开,不敢再过来叨扰,倒是得了清净。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时候,才回到了梅家。
林巧芙两人回了客房,梅忘笙却将梅怜花拦下,眉头皱起,想要斥责两句,可是看着梅怜花低垂视线,把玩衣摆的可怜模样,却又开不了口,尝试狠了几次心还是狠不下来,终究叹息一声,无奈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做如此模样。”
“且去吧,这一次就先算了。”
“若是被你爹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阵斥责……”
梅怜花吐了吐舌头,道:“爹爹现在在外访友,还要半月时间才能回来呢,不急不急。”
梅忘笙无奈轻笑,他年已过四十却无后,平素只在院中抚琴,身边最常见的小辈便是梅怜花,多少有将这个侄女当成是自己女儿的味道。
梅怜花总喜欢一身猎装便是他惯的,当年冠绝一地的箭术未曾收徒,却独独传给了梅怜花。这梅家最受宠的姑娘不看诗书,也不爱花月,年纪虽然小,却已经能为矢连,追星。
曾以三矢星连从目中射入,杀死一头身长一丈有余的斑斓猛虎,为人称颂。赞她说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后连续三年春猎拔得头筹,宛陵城好多将门子弟也不是对手。
梅忘笙轻轻在梅怜花额头敲了下,无奈道:
“好了,下不为例,且快去休息吧。”
“今日迟了,也不必去找你曾祖了,老人家年岁大了,兴许已经休息了。”
“好呢,叔父。”
梅怜花吐了吐舌头,乖巧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脚下却觉得有些异样,梅忘笙的院落是他自己布置的,地面平坦,可此时却多出了一道一尺来长的印痕,她穿着鞋袜,竟然察觉到了细微的刺痛。
可是此时不好再问,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里面,绕过了曾祖父的住所,轻手轻脚往自己的小院子里走去,然后趁着下人不注意,在墙壁上轻轻点了两下,翻落回去。
若要问起来,就说自己一直在,只是睡得比较沉。
掌灯,叫来了等在外面的侍女,要备热水洗漱,走了许久的路,她也有些乏了,褪下鞋袜,白生生的脚上赫然一道红色的痕迹。
细而笔直。
梅忘笙目送侄女回去,站在原地凝神思索,视线落在刚刚梅怜花站着的地方,低声呢喃:
“一尺冰……云收楚塞千山雪,风结秦淮一尺冰。”
“好剑意。”
摇头赞叹。
又看了看这院落,心里面下定了注意,转身走出,直往王安风院落中走去,去了的时候,王安风才沐浴过一遍,黑发垂落在后,安静坐在院落中,桌上放着木盒。
左手中是精妙至极的七凤钗,右手握着淡色丝绸,怔然出神,背负巨阙的太叔坚并不在身后,梅忘笙踏入他身周三尺之内时候,王安风回过了神,将钗子放回,站起身来,道:
“梅三先生……”
梅忘笙拱手,恭敬道:“少帅不必起身,属下担待不起。”
王安风抿了抿唇,顺势相邀他坐下,梅忘笙的视线自进来了院子,就一直落在王安风手中的七凤钗上,等到一杯清茶放在桌前,方才回过了神。
道谢一声,借以抬手饮茶平复自己胸中涌动的思绪和隐约失态的心境,这枚七凤钗精巧程度不是寻常饰物所能比拟的,他此生中只见过寥寥数次。
一次是他们踏破敌国,神武府抬棺七百回朝的时候,天京城中天门大开,天子率百官嫔妃亲迎三十里,在当年尚且只是王妃的皇后发髻中看到。
第二次是京城笑虎半日奔袭三万里,面目苍白,行军礼半跪在王天策身前,双手捧着那紫檀木盒,王天策打开木盒之后,先是哟呵一声,随即便毫不在意,将其插在夫人发髻上。
端详许久,笑说一句钗子不差。
配得上我夫人。
当时笑虎便震得呆住,讷讷说这是殿下夫妻的一点心意,七凤钗贵重,还是大婚当日用比较好,王天策却懒得搭理,最后才说天底下哪里有大婚时候,却要用旁人礼物的道理。
就是其他公侯哪里有,这里也没这个道理。
再说那人都说了只是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哪里够,无论如何也要拿一斗心意过来,才要考虑要不要听听你的意见。
当时已经御赐蟒服的太监笑虎目瞪口呆,还要再说,王天策已经瞪他一眼。
再说一句把你扔出去。
狠话没有说完自己便笑了,一堆人一同大笑,连那没能如愿的笑虎也无奈发笑,离弃道大呼取酒来,一府中人狂饮大醉,历经生生死死,谁都知道往后见一面便少一面。
当时夫人府主都只是一身素净衣物,他却觉得那七凤几乎都要振翅而去。
梅忘笙看着那钗子出神,几乎有流下眼泪的冲动。自觉失态,将茶盏放在桌上,抬袖擦过眼角,道:
“触景生怀,倒让少帅见笑,只是属下从未想过,还能够再见到这一枚七凤钗。”
王安风轻抚凤钗,道:
“梅三先生,这钗子,是当今那一位送出的?”
梅忘笙点了点头,道:
“确是那位殿下,不,此时应当是陛下所赠。”
“这钗子是百年的老物件了,本是皇宫中难得的珍藏,是三百年前大匠作毋霄逝世前所作,七凤各自不同,鸾凤相鸣,虽七凤,却能有百鸟朝凤的气象。”
“当今陛下的生母送与了当年和陛下指腹为婚的皇后,之后又送到了大帅手中。”
声音微顿,梅忘笙有些失神。
又想起了当年王天策微笑说出的那一句,配得上我夫人。
晃了晃头,复又道:
“只是当年陛下的一番好意,大帅却丝毫不领情,当年大婚时候,根本没有用这一枚天下尊贵第二的七凤钗。”
“用的是大帅他自己做的玉簪,选料,打磨,我们看着大帅他自己一点一点做出来,手掌都被磨破了许多次,做的却还是丑。”
“可是夫人却很喜欢,说是天下最好。”
王安风呢喃:“最好……”
声音低微,复又笃定笑答:
“那本就是最好。”
他心中对这件事早有预料,当年父亲既然是神武府府主,和皇帝相交莫逆才是正常,而今各种野史中,神武府天策上将和当今皇上关系曾经极好,堪称君臣合德。
只是后来,神武府府主却黯然离京,隐居一地。
照现在来看,纵然离开,当年关系仍旧极好,甚至于愿意将七凤钗送来当作礼物,那究竟是谁在针对他?当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父亲为何会早逝?为何要隐居在大凉村?
梅忘笙看着王安风,视线从他衣襟一侧的玉牌上收回,斟酌一二,道:
“少帅,当年大帅他功勋彪炳,三百年内堪称第一,大秦封大帅为国公,并将原本皇上御驾亲征所用‘上将军’称之为天策上将军,赐予大帅。”
“而今,天策上将军之职空悬,任谁若没有拓边三千里以上的功勋,都不可能有这武将第一等殊荣,可是……当年太上皇封大帅为定国公,比肩大秦亲王。”
他看着王安风,缓声道:
“定国公,以军功封爵,世袭罔替。”
“当年大帅离京之后,陛下曾经颁旨,定国公之位空悬,留待大帅,或者大帅后人,哪怕百年百代,大秦尚存一日,此令不变。”
梅忘笙突然不再说话。
世袭罔替,只要现在王安风他开口,只要他愿意入京,表明他便是王天策的后人,一步便可直登青云,从一介平民,成为大秦比肩亲王的一等国公,穿蟒袍,入天京城一等煊赫的定国公府。
寻常国公只是比肩郡王,定国一词却不同,与亲王等同。
皇上说过话的,谁也抢不走。
这便是他们的东西。
梅忘笙屏住呼吸,看着王安风。
王安风却只轻松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茶盏,玩笑道:
“梅三先生,喝茶也会醉吗?”
梅忘笙说不出话,王安风声音顿了顿,收敛了笑容,道:
“我爹当年嗤之以鼻,扔掉的东西,我不会去捡,哪怕他们求我去,我也不会要。”
“我家只是大凉村下的一间木屋。”
梅忘笙缄默。
王安风轻声道:
“可当年他至死不曾放下的,我也会帮他重新收拾起来。”
“一个都不会少。”
梅忘笙眸中绽出夺目光彩,心脏重重擂动,许久平复。
深深吸了口气,起身郑重拱手,道:
“愿重为马前卒。”
王安风抬手按住那手掌,摇头笑道:
“彼时再谈……”
天色已晚,不适多说,梅忘笙抬手饮下了那一盏茶,燥气散去,一丝不苟再度深深行礼,这才转身离开,回房之中,左右踱步,一连饮尽了三坛烈酒,大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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