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碍身形微胖,与父兄相比自然是差了一大截,但是肚子高高鼓起,已然初具规模,一捧垂胸长须,看上去更像是武将,而不是文官。
楼家六公子少有才名,十多岁时曾在张息帝面前对答如流,震惊四座,给大将军长脸,从此备受宠爱,并被寄予厚望。
楼碍十三岁时,大将军就给他谋了一个职务,送到各部司里历练。
十六岁,楼碍已能独挡一面,获得实授官职,在朝中前途无量,他自己却自愿提出外放,向父亲道:“楼家在朝中有父亲和三哥也就够了,再多一人无益于事,不如让我去地方上做官,里外照应,方保无忧。”
楼温当时并不觉得有此必要,但是赞赏六子的深谋远虑,于是为他在洛州谋职,离家不算太远,听说他为官稳重,离家之后也没有放纵之举,才将这个儿子转送到汉州。
楼碍在汉州为官十余年,遍历郡县,并不急于升官,三年前才升任汉平刺史,成为一方大吏,但是人人都明白,汉州牧守这个职位乃是他的囊中之物,历任牧守来来去去,对这名下属都要礼敬三分,遇到大事,必须请来商量。
万物帝遇刺、天下大乱,打断了楼碍的仕途,降世军在汉州兴起的时候,一度传言他已遇害,等到降世军由盛转衰,他却重新现身,而且集结了一支官兵,逐步夺回郡县。
人人都以为他会趁机担任牧守甚至称王的时候,楼碍又一次出人意料,反而从荆州奚家请来一位新牧守。
对十七弟的改姓与之前的所作所为,楼碍全不在意,至少表现得全不在意,亲自迎出军营,先是拱手行礼,随后张开手臂,给弟弟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转身,向众人高声道:“这是我十七弟,别看他年轻,曾经刺驾、称王,凭一己之力,在东都击退数十万敌兵,威震天下!”
众人纷纷称赞,徐础反而不好意思。
对这个大胡子六哥,徐础一点印象也没有,却不妨碍此时从心底涌起的一股兄弟之情。
楼碍看向益州军跟来的人,笑道:“魏将军看来真是担心十七弟,派来这么多护卫,是要趁机劫营吗?哈哈。”
魏悬十分重视此次会面,对徐础的重视也随之增加五六分,派出二百人的护送队伍,鼓乐、旗杖具备,排场堪比牧守出行。
“真要劫营,人越少越好,四五人出其不意劫持主将,足矣。”徐础笑道。
楼碍大笑,携着徐础的手,并肩入营,一路上赞叹不已,直到进入帐篷,分宾主入座,请茶之后,他才提起父亲。
“父亲的亡讯我很久以后才得到,传信纷纭,令我无从分辨真假,十七弟当时在东都,实情如何,还望告知。”
帐篷里只有卫兵与仆人,并无其他将领,徐础拱手道:“我改姓徐,已非楼家子孙,不敢再担‘十七弟’之称。”
“这是何必呢,天下哪有不偏心的父母……好吧,先不说这件事,你想做‘徐公子’,我便称你‘徐公子’,但是在心里,我仍当你是自家兄弟。”
徐础笑了笑,“当时我在东都城内,大将军在城外遇害,我未亲眼目睹,但是后来见过在场的楼家子弟,据说大将军的确是被栾太后所杀。”
楼碍也听过这个传闻,得到确认之后,还是惊讶至极,好一会才道:“这是……为什么?”
“大将军的为人,楼长史应当知道。”
楼碍苦笑一声,“可那毕竟是太后,父亲他竟然……竟然真的动了心事?”
“大将军一向如此。”
楼碍长叹一声,“楼家因大将军而兴,亦因大将军而衰,唉,世事无常,只能说世事无常。”
两家又聊一会家事,徐础只知道楼硬滞留在梁王马维军中,其他楼家子孙应该还被宁王关押,楼碍听后连连感叹,“待汉州安定之后,我一定要将楼家人都接过来。”
徐础觉得该说正经事了,拱手道:“此来不为叙旧,乃是替益州军过来询问:汉州军在此集结,所为何事?”
“徐公子在益州军任职?”
徐础摇头,“我只是路过,因在军中有熟人,所以管下闲事。”
“原来如此,徐公子要去何处?”
“打算去益州面见蜀王。”
“徐公子与蜀王有旧?”
“嗯,有过一些来往。”
“徐公子打算向蜀王称臣?”
“还没决定。”
楼碍露出笑容,“既然如此,咱们说话就方便多了。实不相瞒,汉州军在此集结,乃是要收回汉州全境,换言之,是要送客出门,请益州军退回益州。”
“当初的盟誓呢?”
“哈哈,我在徐公子面前不说假话,当初的盟誓乃是不得已之物,双方全都言不由衷,益州先派兵、后请盟,断无诚意,汉州也不过虚与委蛇,以做缓兵之机。”
“汉州现在不需要‘缓兵’了?”
“刚刚腾出手来。”
徐础想要提起贺荣人,外面有楼碍的随从进来,通报说酒宴已经摆好。
“徐公子既然来了,咱们无论如何也要痛饮一番。军中没有美味佳肴,美酒倒有几坛。”
两人换一顶帐篷饮酒,楼碍仍当徐础是自家人,所以没有邀请别的将领坐陪。
徐础腹伤仍有稳痛,一杯酒慢慢品饮,不敢喝得太快、太多。
楼碍很快瞧出异常,关切地问:“徐公子身体不适?”
“受了一点轻伤?”
“哪里?我军中有几位知郎中,医术精湛,可以为徐公子诊脉。”
“多谢,但是不必了,我看过郎中,正在吃药,很快就能痊愈。”
“徐公子既在养伤,不该饮酒,怪我不知情。”楼碍向一边侍立的仆人道:“沏人参茶来,再去要些补品。”
仆人道:“人参茶还有些,补品只剩一点茯苓膏。”
“别留剩下多少,都拿来。”
徐础道:“不必麻烦……”
“诶,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如今兵荒马乱,道路隔绝,无从购买,都是从前剩余之物,徐公子别嫌弃就好。”
楼碍一味示好,徐础又等很久才找到机会重提正事,“听说汉州牧守前去拜见单于,已经回来了?”
“正在途中。”楼碍一句话敷衍过去,正色反问道:“徐公子要去益州,对那边形势了解多少?”
“不多。”
“徐公子知不知道,甘招自称蜀王,却没有占据益州全境,夺占金都城之后,坐困其中,不敢南下半步?”
“我听说蜀王已占据整个益北,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先北上,再南下。”
“哈哈,大家都一样,尽拣好事宣扬,将坏事隐藏不说。汉、益相邻,我对那边的形势不说了若指掌,至少不陌生。天下之乱起自秦州,其次便是益州,只不过益州内乱多,没像棍匪那般四处出击,所以外面的人所知甚少。益州原有土著,旧蜀王曾起野心,四处征战,士民伤亡过半。天成定鼎,迁诸州之民以实其地,没想到却引来土、客之争。如今益北是客民居多,益南则是土著占优,比如汉平城里的魏将军就是客民,其先乃是荆州人。”
“现在的蜀王也算客民。”
“还是新客。”楼碍笑道,“土、客相争,不同籍贯的客民之间也不是一条心,为争权夺势,彼此视若仇敌。”
“蜀王竟然能占据益北,也算难得。”
“哈哈,甘招若有这等本事,现在就该占据整个益州了。这么说吧,蜀王是甘招,但是金都城的真正主人不是他,而是益都王。”
“益都王早已被杀,他有子孙留下?”
楼碍摇头,“益都王活着的时候,一心聚财,根本不关心州内纷争,只看谁的贿赂多,就偏向于谁,大小政务全交由下属掌管,其中两人被当成左右手,一人随他死在东都,另一人留在益州,权势不减反增,被称为‘新益都王’。此人名叫车全意,徐公子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徐础曾经从铁鸢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车全意是个聪明人,只要实权,不要虚名,所以他自己不称王,选中了新到益州的甘招,奉他为王,借势剪除异已。徐公子以为益州军为何北上?”
“巩固北境,如有机会,引诱贺荣人留在秦州。”
“嘿,说得好听,其实是车全意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将不听话的客民之兵全都调走,只留下亲信以及甘招带去的棍匪。”
“益州军统帅铁鸢,乃蜀王最为亲信之人。”
“那是当然,不派亲信之人为帅,益州客兵怎肯从命?徐公子还好没有直接前往益州,我劝你也不必去了,那里不是栖身之所,甘招软弱,不辨忠奸,车全意更是一心争权,为此宁可自断手足:他将大半客兵支走,实力骤减,早晚必为益南土兵所败。”
“然则投奔贺荣人就是长久之计吗?”徐础直接问道。
“既是长久之计,也是权宜之计。徐公子问起,我不隐瞒,贺荣人眼下势不可挡,唯有曲从,不可硬扛。等到夺回汉平城、平定所有郡县之后,汉州还当自立,绝不奉异族人为主。徐公子来得正好,回去劝说魏将军献城投降,以后南取益州的时候,用得着他们这些客兵。”
“我是益州军使者,有负所托是我能力不足,总不至于回去劝降吧。”
楼碍笑道:“劝与不劝,结果都是一样,你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汉州军已经发兵出营,前去封堵谷道出口,只需半天,就能挖出一条壕沟,引水贯注,令汉平城与谷中的铁鸢军隔绝。”
徐础果然猜中,心中却无得意,拱手道:“一祝楼长史大获全胜,二祝楼长史能避过大难。益州虽乱,听上去也比这里安定些,恕我不能久留,这就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