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宾肩负重任,要巩固沈家与贺荣部建立多年的友情,他本以为这是一件轻松的任务,虽然双方曾有过“误解”,贺荣骑兵一度意欲偷袭晋阳,可是周元宾赶到之后,问题很快解决。
周元宾认识几乎所有的贺荣部大人,与其中一些人是很近的亲戚,他小时候的一些玩伴如今位高权重,仍当他是自己人。
不必说,还有诸多嫁过来的沈、周两家的女儿,周家更多一些,她们都愿意给“娘家人”撑腰。
周元宾信心满满,可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令他心生疑窦。
“我原以为贺荣部会直取渔阳,再下邺城,一举攻占整个冀州,然后与并州军齐头并进,可是入塞以来,单于却迟迟不肯发动攻势,停在这里已经两天了!还有,单于去见皇帝,我以为会顺势将皇帝挟持过来,毕竟邺城没剩多少兵力,可单于却只带回一个小孩子,还邀请皇帝明天前来相会。”
周元宾越想越不对,总觉得在单于的强硬背后,似乎隐藏着与天成和解的意图。
想了解单于的真实想法,当然要问他的枕边人。
周元宾向七妹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无需担心,单于虚与委蛇,最终还是会将天成皇室彻底消灭,只与并州一家结盟。
周元宾稍稍放心,睡了一宿之后,他又感觉到不安,这回他找来七妹身边的侍女——侍女也是周家的婢女,父母还在晋阳,书信来往、礼物交换都要借助周元宾,因此对他十分感激。
就是这名侍女透露传言,她自己并未亲耳听到,而是听别的贺荣女奴说起,大妻曾向单于说起天成朝廷的种种好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是周家人,也是沈家人,贺荣部与并州结盟,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世上会有这种人吗?胳膊肘往外拐,不帮娘家,却暗中投靠不相关的人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徐础一直静静地倾听,偶尔点下头,或者嗯一声。
周元宾沉默一会,继续道:“然后我想起徐公子那句话,老单于是怎么死的?我之前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总以为是某个觊觎单于之位的人搞鬼,强臂单于没有明确证据,又不愿令部族分裂,所以放此人一马。再仔细一想,忽然发现:老单于之死,两方最受益,一个是强臂单于,这个不用说了,另一个是邺城的天成朝廷,借此轻松摆脱掉深入冀州的贺荣骑兵,本应是一场大危机,却化于无形。”
徐础还是点头。
周元宾道:“到这我就想下去了,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徐公子也该透露一点了吧,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徐础微微一笑,“抱歉,我不能对你说。”
周元宾不悦,“徐公子是瞧不起我吗?还是嫌我只续你三日性命,这不能怪我,平山虽然与我很熟,但他这个人比较高傲,除了单于,人人都得让他三分,他能给我这分面子,已算是天大的人情,绝不是为了那些牲口。”
“周参军误会了,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因此有些话不能对你说。”
“怎么,你怕我遭到暗害?”周元宾笑了一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单于决定与天成朝廷结盟,那他也不会杀我,顶多强迫我接受事实。”
徐础摇头。
“徐公子不会在暗示七妹吧?她更不会,我若死在这里,哪怕不是她杀的,她也没法向晋阳的家人交待,绝不可能。”
见徐础仍不开口,周元宾越发不满,“徐公子,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非要抢着说,请你说话的时候,你却惜字如金。营中这么多人,亲戚、朋友我都不找,专找你商量……”
“我担心的是晋王。”
“嗯?”周元宾愣住了,“关晋王什么事?”
“我先不多说,给周参军两条提醒吧。”
“请说,徐公子的提醒条条价值千金。”
“嘿,也没那么贵。第一条,去向单于大妻解释,你为什么要从贺荣平山手里将我救下来,别让她生疑。”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就用晋王来信搪塞。第二条呢?”
“第二条,立刻安排我与晋王见面,让我们当面交谈,省去诸多麻烦。”
“徐公子让我糊涂了,晋王还没赶到,我便是神仙,也没法安排你们立刻会面啊。”
徐础笑道:“周参军就做一回神仙吧。”
周元宾面露不满之色,可是过了一会,脸上的冷淡逐渐缓和,变成了半信半疑,“徐公子……听说什么了?”
“周参军在浪费时机,你虽续我三日性命,单于决定与谁结盟却不会拖上三日,明天皇帝来访,必有结果。除非立刻见到晋王本人,我什么都不会向你透露。”
周元宾越显困惑,好一会才道:“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可没说晋王就在这里,但是我得打听一下,或许……”
周元宾离去,很快回来,“请徐公子随我去见一个人,他或许能让徐公子开口。”
“好。”徐础也不多问,起身随周元宾出帐。
两人迤逦走出两三里,常有人过来查看,见到周元宾,立刻放行。
周元宾指着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那是右青侯贺荣拔山的住处,他想见你。”
“拔山、平山……他们是兄弟,还是贺荣部的大人都起这种名字?”
“徐公子先关心自己吧。”周元宾轻轻一推,看着徐础走过去,他没有跟随。
帐篷里点着灯,一人正坐在毯子上等候客人。
徐础进来之后仔细看了一眼,笑道:“大哥改名字了?”
那不是贺荣部的右青侯,而是货真价实的沈家谋士刘有终。
即便是同在东都时,两人也有一阵子不互称兄弟了,徐础叫出“大哥”,刘有终当即改称“四弟”,丝毫不觉得别扭。
刘有终笑道:“事发突然,不得不用这种方法与四弟见面。四弟请坐。”
徐础不肯坐。
刘有终又道:“晋王真的不在营里,他被并州的一些事情所耽搁,还在赶来的路上。”
徐础这才上前坐到对面,“大哥来多久了?”
“贺荣人入塞时,我正好赶来与之汇合,比四弟早了几天。”
“大哥声名传于四海,所以不愿让单于知道?”
“呵呵,我的确用了假名,是想暗中观察贺荣人的动向,实不相瞒,晋王早就怀疑新单于未必真心与并州结盟。对了,四弟怎么看出周元宾破绽的?他没想通,我也是。”
徐础笑道:“我若说实话,大哥千万不要告诉周参军。”
“当然,这是咱们兄弟间的秘谈。”
“周参军没那么聪明。”
刘有终微微一愣,随即大笑,“是我的错,教给周元宾太多话,却忘了许多事情是他想不出来的。”
两人闲聊一会,刘有终不急,徐础更不着急。
说起并州形势,刘有终颇为得意,“并州郡县皆已效忠晋王,上下一心。秦州大半郡县也已归降,冀州军走投无路,决意加入晋军,只有降世军还是个麻烦,但他们在西京坚持不了多久,入秋之前必然举城归降。并州屯兵积粮,很快就能南下平定诸州。”
徐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无所谓相信,也无所谓不信。
最后,还是刘有终开口道:“有些话不能对周元宾说,四弟可愿向我透露?”
“见大哥如见三哥本人,我当然不会再有隐瞒。”
刘有终大悦,“兄弟之间当坦诚相见,我对四弟也不会藏着掖着。”
“但我只说事实,大哥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老单于之死,是欢颜郡主安排,动手之人则是现在的单于大妻。”
“单于大妻乃是沈家人,为何要帮助外人?”
“因为嫁给贺荣部的沈家人不止她一个,晋王暗中支持他人争取单于之位,邺城却愿意帮助贺荣强臂——大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缘由。”徐础其实所知甚少,说出来时却好像对一切了解于胸。
刘有终虽是老江湖,这时也被骗过,笑道:“当时的确没料到贺荣强臂能夺得单于之位,早在几年前,是沈牧守看好右贤王贺荣画,甚至将亲生女儿嫁给他。老单于刚刚病故时,贺荣画也的确最有希望继位,但是他遭到的反对与支持一样多。也是贺荣画大意,给了贺荣强臂可乘之机。”
“贺荣画就是被贺荣强臂单人匹马杀死的那一位?”
“要不然说他大意呢,但强臂并非单人匹马,他提前收买了贺荣画身边的护卫,当他动手时,护卫不仅没有阻止,还拦住其他人,强臂因此有机会动手,也有机会安抚贺荣画的部下。”
“原来如此,晋王从来没怀疑过强臂之妻?”
“说是沈家人,她毕竟姓周,晋王对她不太了解,只看到贺荣强臂脱颖而出,因此以为他是靠自己的本事继位,所以专心与他结交——四弟若不知情,也会这么以为吧?”
“嗯,即便无人帮助,贺荣强臂也称得上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
“现在想来,若夫人相助,真英雄也会被埋没。强臂单于如此,晋王亦如此。如你我,皆是助人之人,四弟可愿与我一同帮助晋王?”
徐础轻轻摇头,“我只要解除芳德公主与贺荣部的婚事,不管此事对谁有利或是不利。”
见面以来,刘有终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疑惑,“我刘有终看不透的人,四弟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