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过后,田匠又在思过谷里现身,一身的尘土,像是行了一趟远路,见到熟人顶多点下头,对问话一句不答,找间屋子倒头便睡。
没人特别在意他,大家还在谈论前天的济北王世子大婚,谷中只有老仆一人有幸进城观看,带去一份连他都感到脸红的薄礼,事后却拿回贵重得多的馈赠,更让他愧疚不安。
其实老仆也没看到什么,城里热闹非凡,王府里更是摩肩擦踵,人人都兴奋得像是自家在娶媳妇,老仆深受感染,听来许多传言,真的自以为亲眼目睹了婚礼。
“一对新人,跟神仙下凡似的,世子不必说,新妇也美极了……”
“你见到新媳妇掀盖头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美极了?”
“呃……从轮廓就能看出来,这是经验,等你到我这么岁数就明白了。”
众人大笑,不是很信,但是听得津津有味。
昌言之拿出酒肉,请来数里外哨卡的几名官兵,听他们讲述婚礼,倒是能与老仆的说法互相印证,还多一些细节。
冯菊娘不爱听这些,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丫环倒是频频回望,终于得到主人的允许,快步跑回来,加入谈话人群,问道:“塞外公主的穿着也跟咱们一样吗?”
“塞外不叫公主,而且你见过真正的公主穿什么?”
“我在画上见过。”
“呵呵,那可不一样。冯夫人怎么走了?”
“她总成亲,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
冯菊娘来到田匠的住处,敲两下门,未得回应,推门进去,站在门口望向床铺。
田匠还在呼呼大睡。
冯菊娘等不得,于是重重地咳了两声,床上仍无反应,她左右看看,将靠在墙边的门闩推倒,发出沉重的响声。
田匠终于惊醒,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人,转过身又要睡。
“就算你不当我是女子,至少当我是客人吧。”冯菊娘稍一停顿,继续道:“话没说完,我是不会走的。”
田匠坐起来,一脸被吵醒的冷漠与微怒,含糊地嗯了一声,示意对方可以说了。
“这些天你去哪了?”冯菊娘问。
田匠抬头看一眼她,抬手揉揉脸,“无可奉告。”
“嘿,你之前带回来的三个人乃是刺客,你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
“公子安然无恙,你有点失望吧?”
“本无希望,哪来的失望?”
冯菊娘关上身后的房门,走到窗下,坐在凳子上,“我要嫁给你。”
“嗯?”田匠脸上再无倦意。
“对,我要嫁给你,待会出去就宣布。”
“我没想娶你。”
“你怕被我克死,所以不愿承认,外面的人都会理解你的。”冯菊娘脸上并无笑意,一副替对方着想的严肃神情。
田匠冷笑一声,“你以为田某会在意这种事?”
“既不在意被克死,何不大方承认成亲之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不在意受到诬陷。”
“也不算诬陷,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克夫的功夫还剩下几成。曾有一次,我看中某人,真心喜欢他,暗下决心,等我当时的丈夫死后,怎么也要嫁给此人,哪怕只当一天夫妻也是好的。唉,结果他死得太早,我甚至来不及表达爱慕之情。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命硬得异乎寻常,连没有夫妻名份的人都能克死。”
田匠又冷笑一声,“好啊,我也一向觉得自己命硬,几次刀剑临颈,我都逃过一死,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冯菊娘起身,微笑道:“那就说定了,我出去宣布咱们两人成亲,让他们从此改口称我田夫人。你需要一场正式的仪式吗?我无所谓,全听你的。”
田匠不吱声。
“你慢慢想。”冯菊娘迈步走向门口。
“等等。”
冯菊娘转身,脸上笑容又多出几分。
田匠的脸色却更加阴沉,“我不信克夫之说,也不在意诬陷,只是……”
“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对。”
“我也觉得不必闹得太僵,所以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冯菊娘又回到原处坐下。
“徐公子人呢?”
“刚刚去后山担水,现在可能是在劈柴。”
“他又换了一种修行法门。”
“这也算修行?好吧,我嫁人、克死丈夫也是修行。”
“嘿。我这些话原本是要说给徐公子,既然你非要听,就麻烦你转达吧。”
“你回来就睡觉,看来不是什么急事。”
“反正对我来说不是急事。”
“说吧,我听着呢。”
田匠原本和衣而睡,这时下床穿上鞋子,走去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然后转身朝向冯菊娘,“寇道孤去给济北王当幕僚了。”
冯菊娘一怔,“这算怎么回事?”
“想必寇道孤也不再居高临下,此番入世,怕是要报复某人吧。”
冯菊娘脸色有些发白。
“他更恨徐础,而不是你。”田匠提醒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根本不怕他。济北王也是可笑,不知道寇道孤乃是极虚伪之人吗?自命清高,其实与自己的仆人不清不楚。”冯菊娘露出鄙夷之色,有些事情连她也羞于出口。
“那两名仆人已经消失了,不知是死了,还是躲起来。总之寇道孤名声虽然受损,还没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仍受诸多读书人的尊崇,济北王收他为幕僚,很得士人之心。”
“寇道孤想怎样?鼓动济北王杀死公子与我吗?”冯菊娘有些心虚,毕竟他们都是寄人篱下。
“不知道,目前为止,他好像还没说过公子的坏话,以后就难说了。”
“而你觉得这不算急事?”
“不算。”
“哼哼。还有什么?”
田匠想了一会,“没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关于那些刺客,你没有可说的?”
田匠摇摇头。
“我怀疑你故意带刺客进谷。”冯菊娘直白说出来。
“好。”
“好?”
“你怀疑我,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只能说好。”
冯菊娘打量田匠,觉得此人比寇道孤还难对付些,“你也想知道公子是否还有雄心壮志,对不对?”
“你所谓的雄心壮志是什么?”
“称王啊,争夺天下啊。”
“徐础没有这个雄心,但他也不会就此隐居,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田匠踢掉脚上的鞋子,又倒在床上。
“我的话还没问完。”
“我已经说完了,你想当我的妻子,就去宣布吧,提醒你一声,我管教妻子的手段,与你之前的丈夫可能不大相同。”
“想管教我,做梦去吧。”冯菊娘走出房间,没向任何人宣布任何事情,快步绕到房后,果然见到徐础在劈柴。
这本是仆人的活儿,徐础却做得来劲儿,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执斧,劈得不亦乐乎,身边已经堆起高高一摞,脸上尽是汗水。
冯菊娘忍不住想:寇道孤是水中月,看着与天上的月亮并无二致,其实天差地别,一旦看破,就不难对付;田匠是块顽石,看破之后也是无用,还是水滴不进,雷劈不动;徐础却像是一条河,谁都知道它要奔向大海,中途却一会流东,一会流西,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可能突然改变主意,令人捉摸不透。
她理解不了公子的所作所为。
徐础一手按斧柄,一手擦汗水,向冯菊娘道:“劈柴也是门功夫,我得多练才行。”
“练成之后呢?”
“学无止境,只是劈柴,就够我练一辈子啦。”
冯菊娘笑着摇头,“田匠回来了,正在睡觉,托我转告公子一声:寇道孤投靠济北王,去做幕僚了。”
“有趣。”
“寇道孤必有谋害之心,公子觉得有趣?”
“我说田匠托你传话,有趣。”
冯菊娘脸色微沉,“一点都不有趣,是我逼他说的,而且他只肯说这些,别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你还想知道什么?”
冯菊娘上前两步,“戴破虎等人是他带进来的,总该有句解释吧?”
“如果没有田匠引领,戴破虎能否找到这里?”
“当然能,可是……”
“田匠前去路上监视,可是受我之命。”
“不是。”
“所以他无需解释。”
冯菊娘愣了一会,“公子现在真是什么都不在意?”
“我在意这个。”徐础拿起斧头,看着已经竖起的一块木头,觉得自己还有余力能够一劈到底。
冯菊娘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我要离开公子。”
“去哪?”
“进城。寇道孤给自己找了一个靠山,我不想坐以待毙,而且……”
“而且那桩命中注定的富贵不会在我这里。”徐础笑道,十分了解冯菊娘的心事。
“嗯,若是一直隐居,不如让我早点死掉算了。”冯菊娘干脆承认。
“好,去吧,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愿意随你一同进城的。”
若非对公子稍有了解,冯菊娘会以为这是一句反讽,“公子想让我带走多少人?”
“各随己意,不论多少。”
“刺客不会只有这一拨,人都走了,公子如何自保?”
“兵来将挡,随机应变吧。”徐础掂掂手中的斧头,好像凭它就能挡住刺客似的。
“我为公子当名先锋,绝不让寇道孤干扰到公子的修行。”
“挑事的是我,不能全怪别人。”
徐础不请自来,占据思过谷,又自称是范学正统,才惹来后面这些事,他对此并不隐讳。
“谁先挑事并不重要,已经开战,退是退不得。我有个主意,能保公子平安,也能让我得些好处,但是我学田匠——不说。”
冯菊娘眨下眼睛,转身离去,一想到要进城继续与寇道孤明争暗斗,心中颇为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