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方继藩的鄙视。
这些儒臣们,却是面色如常。
他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历来深谋远虑。
他们思考的内容,会比寻常人要多的多。
所以……
此时,李政虽是内心还是有些惶恐,可还是有一些数的。
他见太子和摄政王轻视之色,却与身边的几个儒臣对视了一眼。
而后……又朝朱载墨拜道:“今殿下大破奥斯曼,可谓是普天同庆,奥斯曼军民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只是那苏莱曼以及他的祖上在此经营日深,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等在此……忍辱负重,为殿下谋划……”
朱载墨皱眉道:“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政面色有些尴尬,随即道:“古人云,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这奥斯曼毕竟不是关内两京十四省,民心尚未依附,我大明想要长治久安,臣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着……李政正色道:“臣等在奥斯曼已营造黄册,这奥斯曼诸地的人丁,户册,统统都已在握,殿下攻城之时,臣等唯恐黄册毁伤,因而第一时间便命人妥善保护的。”
“除此之外……奥斯曼各州城都有儒生,儒生们在此教授人读书十年矣,这十年来,也颇有一些弟子,如今……这奥斯曼上下通汉话,晓四书者,有百万之众,若陛下肯接纳他们,划分各州,于各州建立贡院,再开科举,则奥斯曼群贤毕至,有他们为朝廷笼络人心,这奥斯曼,岂有不长治久安之理吗?”
这李政的一番话……令朱载墨沉默片刻。
这番话的背后……是颇有玄机的。
一方面,李政告诉太子,自己保护了黄册,而朝廷要统治这里,就必须得掌握户籍和人口,还有田产。
黄册乃是儒生们进入了奥斯曼,为苏莱曼所编修的,而这……乃是统治的基础。
另一方面,李政又旁敲侧击的告诉太子,奥斯曼毕竟曾是外藩,还没有通教化。
要治理这里,就必须笼络这里的豪族,形成一个新的阶层,而后再依靠这些人进行统治。
当下……奥斯曼有能力为朝廷治理的,除了原有的旧贵族之外,便是这十年来,李政这些汉儒们所培养的儒者了。
那些旧贵族,欲壑难填,原本在奥斯曼时代,就拥有大量的领地和数不清的奴仆,朝廷拿什么去喂饱他们呢?
可是儒者们不一样。
大家很好养活。
平日里在地方上,教授人君君臣臣,推广汉学,即便是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却也需要发愤图强,努力读书,参与科举,方才有机会得到功名。
作为朝廷而言,哪一种方法比较合算呢?
朱载墨心里似乎也摇曳了。
李政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他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毕竟对于李政这些人,他可谓是深恶痛疾。
想来……这也是为何那些开国之君,总是喜欢羞辱儒生的缘故了。
毕竟……打了天下的人,见识不免多一些,又亲眼见到从前的敌人而今对你卑躬屈膝,对于这些人……难免会生出鄙夷之心。
可天下的治理,终究还是绕不过他们啊。
朱载墨看向方继藩,希望自己的恩师拿主意。
方继藩坐在马上,又感慨了一声:“真是一群狗东西啊。”
方才方继藩就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前者的语气,带着怒斥。而后者同样一席话,却是感慨万千。
朱载墨立即听出了恩师口气之中蕴含的深意。
是啊……这群狗东西,虽然很讨厌,却是统治奥斯曼最佳的方案,用最低的成本,来统治这横跨数千里的大国,推行教化,看似有许多的弊病,可某种程度而言,却也是最现实的方法。在两京十四省推广新学,在奥斯曼用旧儒统治,而在黄金洲,则采取分封之法,这自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手段。
朱载墨便道:“尔等立即整理黄册,张贴安民告示,安抚人心。”
李政等人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们绝不会轻易的投降的,既然投降,就一定会有所凭借。
他们所凭借的……就是朝廷暂时还需要自己。
因而……他们忙叩首道:“臣等遵诏。”
朱载墨人等继续打马入城。
而此时……
远远眺望。
却见那奥斯曼的宫中,已是火光冲天。
大量的新军朝着那个方向涌去,急欲救火。
朱载墨却吁了口气,似有感悟的道:“苏莱曼还在宫中是吗?”
“是的,殿下。”方继藩道:“可惜了,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朱载墨想了想道:“可是……恩师,你昨日还骂了他。”
方继藩顿时板起脸来,痛心疾首的道:“昨日他还没死呢,现在八成已经被烧死了吧,哎……苏莱曼也算是雄才大略之主,臣当初在京师和他打过交道,此人器宇轩昂,甚是开明,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啊,悲呼,吾苏莱曼兄,哀呼,吾苏莱曼兄……太子殿下与我带兵来此,所为的,不过是讨伐奸贼,与他无涉,哪里想到,他竟如此的想不开。太子殿下,苏莱曼毕竟乃是奥斯曼先朝帝王,如今死于非难,殿下理当继承他的遗志,诛杀这奥斯曼的奸贼,为苏莱曼报仇雪恨。不只如此,还需安抚其宗亲,命人保护奥斯曼皇族陵墓,不可为贼子毁伤,到时……还需好生收敛他的遗骨,以皇帝之礼下葬,亲往祭祀。”
朱载墨见恩师一副哀叹的样子,心里似也明白,恩师和苏莱曼,当初在京师,也有过数面之缘。
如今虽是各为其主,可人已死了,难免有些感伤。
恩师是个重情义的人哪。
方继藩再没有说其他话,率先打马,带着一队护卫先往奥斯曼皇宫!
宫城内的火已是扑灭了。
新军官兵们已封闭了诸门,所有的女眷,统统保护了起来。
方继藩看着这异域的宫廷,心里嘀咕……倒不如将此地烧了还好,到时寻个新址,建个新城。
自然……这只是职业病而已,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默念……自己而今乃是摄政王,切切不可将自己的格局做小了。
寻了个偏殿休憩,却是第二军指挥王义匆匆而来,兴冲冲的道:“师公……师公……”
王义自命自己当初在军中,是跟着王守仁在夜校里读书的,因而自诩自己是王门子弟,自然而然,就厚颜无耻的称呼方继藩为师公了。
“师公,找着了,找着了,那苏莱曼还未死呢,也是他的运气,他本欲求死,谁晓得火刚烧起来,就被忠心的阉人给救了出来,卑下听闻师公下令寻觅苏莱曼的遗骸,定要好生收敛,哪里想到……居然找到的是一个大活人……”
“呀……”方继藩端着茶盏,手臂一震,这茶水竟是下意识的泼了下来:“没……没死……”
这真就有点料想不到了!
“正是,学生已命人将他妥善的……”
方继藩定了定神,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了。”
王义一愣,他知道师公有话要说。
却听方继藩叹了口气:“大家都道他死了,现在若是活着,岂不是大家都很尴尬?哎……再烧一遍吧,这一次一定要成功,省的我再伤心第二次。”
王义:“……”
师公说的准没错的,他转过身,正待要走。
身后。
方继藩叹了口气,却突然道:“且慢。”
王义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叹道:“不必再烧啦,我内心的良知告诉我,天命不可违,做人不能对不起自己的朋友,这样吧……你立即命人将他好生看押起来,对外就寻一个尸骨,便说这是他的遗骸。至于他本人……暗暗押送,送去黄金洲罢。”
王义虎躯一震,心里翘起大拇指,师公……真是仁义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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