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预话已说完,身后的校尉才慢慢倒下。
胡桂扬极少将别人想得太好,即便如此,他还是对眼前一幕感到吃惊,甚至有些恐惧,“你干嘛……没有必要……”
左预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刚刚发现地上的尸体,挪下脚,突然笑了一声,随后低声道:“他是你杀死的。”
“嗯?”
“活人会说出真相,死人只能让大家猜测真相,等尚厂公等人回来,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凶手会是谁?”
胡桂扬向来以伶牙俐齿自傲,这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太多的话同时涌到嘴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左预走来,顺手扔掉染血的匕首,将早已缠在胡桂扬嘴边的青布系好,然后将人拽起,扛在肩上往外走去,在门口停下说:“很好,就这样,不要挣扎,看来你已经明白我是认真的。”
胡桂扬没法说话,看着地上的尸体,很想告诉左预,他的这位朋友眼睛还是睁着的,还想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西厂校尉大都被调用,留守者只有十余人,其中一部分正常回家,一部分找地方休息,谁也料不到会有一名锦衣百户过来劫人。
左预很小心,轻手轻脚地从小门出衙门,在街上站了一会,确认左右无人之后,向斜对面走去。
胡桂扬呜呜两声。
左预小声道:“嘘,忍耐些,不走太远。”
的确不远,西厂斜对面就是灵济宫,胡桂扬曾经从后门进去过,这回是第一次走正门,而且是趴在一名锦衣百户的肩上。
左预依然走小门,显然有人留门,一推就开,进去之后,他小心地关门上闩,不留痕迹,然后扛着人在大大小小的宫室中间绕行,直到一处僻静的小院。
黑暗中有人问道:“一切正常?”
“正常。”左预回道,拍拍肩上的人质,“这小子嘴硬,还不肯招,我得再审,想办法撬开他的嘴,你不用露面。”
“好,我等你的消息。这里不会有人来,但你也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放心。”
说话者离开,胡桂扬只能看清道袍的衣角,这里是灵济宫,道袍是最常见的服饰。
进到屋里,左预将人质放在一张椅子上,随后点燃桌上的油灯,扯下布条,“你可以试着喊救命。”
胡桂扬摇摇头,笑道:“你为什么对老道说我没招?我明明已经答应要带你去找神玉——哦,你想独吞,不愿与他人分享。”
左预也不辩解,“说吧。”
“说什么?”
“别装糊涂。”
“神玉,我将它藏在火神庙了。”
“火神庙?”
“原本藏在书房里,被江耘发现马脚,于是趁他派我去往火神庙的机会,我将神玉带到那里。”
左预听说过这件事,立刻相信几分,“你倒是聪明,火神庙的人就让你藏玉?”
“我当然不会让庙里的人看到,接待我的庙祝是故人张五臣,支走他很容易。火神庙是五行教的一处据点,我对那里很熟悉,将神玉藏得十分妥帖。”说到这里,胡桂扬有点后悔,当初他还真应该将神玉藏在庙里,而不是自作聪明藏在“最危险的地方”。
左预知道火神庙背景复杂,于是又信几分,“具体在哪?天一亮我就去取。”
“咱们得一块去。”
“你又想耍花招?”左预从腰后再掏出一柄匕首。
“你的匕首真不少。”胡桂扬笑道,见对方不笑,马上补充道:“你会天机术吗?”
左预微微一愣,摇摇头。
“你能找到天机术高手帮忙吗?”
左预又摇摇头。
“这就对了,为了保护神玉,我在隐藏地点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机匣,除非是精擅天机术之人,谁也拆不掉,一碰就会中招,所以……”
“嘿,你的花招倒是不少。”
“那毕竟是神玉,为了保护它,我当然要将能用上的招数全用上。”
胡桂扬“全盘招供”,左预反而生出疑心,“我一直想问,你拿神玉究竟要做什么?”
许多人都有此疑问,胡桂扬的真实回答从来不被相信,所以他说:“我跟何三姐儿约好,我保留神玉,她专心去找吸取神力的法门,然后我们分享。”
左预冷笑一声,这正是他与许多人的猜测,“她倒是很信任你,她不带神玉,是怕自己忍受不住诱惑吗?”
“不说谎,她就是将神玉留下,原因只字未提。”
“她找到法门了?”
“也不说谎,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接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她肯定找到了,所以才弄出求亲这场戏,其实是在给你发讯号。”
“果真如此的话,就是我太愚笨,实在没看出来。”
“嘿,不管怎样,你没有直接去江南找何三尘都是正确的选择,盯着你的人可不少。”左预上前,割断胡桂扬双手上的绳子。
“多谢。”胡桂扬揉揉手腕,低头看向脚踝上的绳索,他可以自己解开,但是面对一个刚刚杀友的锦衣百户,还是由对方动手更好一些。
左预拿着匕首,“咱们可以合作。”
“怎么个合作法?”
“我带你去火神庙,取出神玉,然后带你去江南找何三尘。”
“你能做到?”
“这是我的事,你只管拿回神玉。”
胡桂扬摇摇头,“我得知道你是否值得依赖。”
“灵济宫会帮忙。”
“灵济宫这么多人,谁会帮忙?”
“所有人。”
胡桂扬吃了一惊。
看到他的神情,左预露出微笑,“没错,整个灵济宫都会帮忙,当然,绝大多数道士并不知道他们帮的是谁、所为何事。”
“所以就是大真人肯帮忙了?”
左预点下头。
“唉,灵济宫不过是在几年前帮助李孜省造了一些丹药,就对神玉念念不忘了?”
“总之灵济宫肯帮忙,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帮助他们造药。”
“什么药?”
“这很重要吗?对拥有神力的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好……吧。”胡桂扬答应得比较勉强。
左预将匕首放在桌上,推给胡桂扬,“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除了我,谁会愿意与你分享神玉?”
“那倒是,别人都想独吞。”胡桂扬笑道,拿起匕首,割断脚上的绳索,然后将匕首放回桌上,推还给左预。
左预一直紧紧盯着,这时稍稍放下心来,收回匕首,“你在这里休息,我去与灵济宫交涉。”
“好,但我得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渴死。”
“等会。”左预走出房间,连门都不锁。
胡桂扬也不想逃走,他正要去趟火神庙,尚铭等人不会放他走,跟着左预倒是个办法。
左预很快回来,带来一些素餐、素酒,“只有这些,你先对付一下吧。”
“好说。”胡桂扬立刻接过来狂吃一通,边吃边说:“为什么和尚、道士的素餐都这么好吃呢?”
“因为你饿了吧。”左预随口答道。
“你不吃?”
左预摇头,像是在想心事。
胡桂扬吃饱喝足,素酒没什么酒味,却颇为香甜,他喝得一滴不剩,拍拍肚皮,“亏待你了。”然后向左预道:“我这个肚子很是麻烦,待会还得去趟茅厕。”
“去吧,出门左拐第二间房,里面有净桶。”
胡桂扬又坐一会才起身出门,来回未受阻拦,他也没有试图逃跑,这里是灵济宫,他连路径都不认识,实在无路可逃。
左预还坐在桌边发呆,完全没有在西厂杀人时的决绝。
“左百户在想南下之计?”胡桂扬问道,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叫左亮,是我堂弟,当年是我带进锦衣卫的。”
胡桂扬轻轻嗯了一声。
“叔、婶都在,若是知道我杀了左亮……”
“大家以为是我杀的。”
“嘿,一旦发现我失踪,锦衣卫立刻就会明白真相。”
“那你去负荆请罪吧,或许能得到原谅。”
左预抬头盯着胡桂扬,目光中满是憎恨与癫狂,“我必须得到神玉。”
“当然,明天你就能拿到。”
“我恨你,恨自己,更恨神玉,可我必须拿到它,唯有如此,才能……才能证明我做过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别紧张,咱们已经说好了。你一紧张,我也紧张,咱俩同时紧张,纵然有灵济宫帮助,怕是也难逃过锦衣卫的追捕。”
左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阴郁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没错,不能紧张,事已至此,唯有继续走下去。素酒还好喝吗?”
“嗯,甜丝丝的,跟酒不同,别有风味。”
“灵济宫特意为你在酒里加入一点好东西。”
胡桂扬一愣,然后笑道:“又是满壶春、十日金一类的玩意儿?告诉他们,下回多放一些,给素酒增些味道。”
“拿到神玉之后,我会给你一半解药,找到何三尘将一切谈妥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
胡桂扬打个大大地哈欠,“随你,我可以睡觉了?”
胡桂扬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休息,没睡多久,天刚亮就被叫醒,还是左预一人,身穿道袍,手里捧着一摞新衣,“换上。”
换过之后,胡桂扬也变成道士,出门向左预问道:“怎么样?挺像吧。你有点破绽,神情不对,一看就像锦衣卫。”
“上车。”左预又变得跟从前一样冷漠。
车夫不是道士,但也是灵济宫的人,显然早得到过交待,连头都不回,听到车厢内的敲击声,立刻驱骡前进。
骡车直接驶出灵济宫,从西厂大门前经过,左预向外窥视一眼,“江耘死了。”
“怎么会?”胡桂扬惊讶地问。
“据说是被陈逊的同伙杀死,嘿,陈逊倒是不傻,知道找人帮忙。”
“同伙是谁?”胡桂扬更加吃惊。
“不知道,杀人之后,陈逊一伙人都跑了,锦衣卫正在追查。”左预稍稍靠近胡桂扬,“陈逊为何要逃?”
胡桂扬笑道:“你能分清神玉与金丹吗?”
“能,我练过火神诀,金丹能吸,神玉不能。”
“没练过火神诀的人呢?”
左预没吱声。
“我在书房里藏了几枚金丹以混淆视听,这位陈逊显然是弄错了,他的同伙也弄错了。”
“嘿,江耘死得真不值。”
“不值。”胡桂扬忍了又忍,还是说道:“你的堂弟死得也不值。”
“只要能得到神玉,一切都值。”左预冷冷地说,心中已无半点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