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击声响彻在奉先寺。
它的每一声都非常悠长,仿佛钟鸣磬击,带着令人回味的余韵。
之前石梅铁定锚时,由于时间太长,下方人群觉得不耐烦都开始交头接耳了。
但现在,苏进的凿击打孔时间绝不比石梅铁用时短,下方却一个说话的也没有。
所有人一起抬着头,凝视着苏进不断重复的动作,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极为奇异的表情,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悠远的“钟声”之中。
“钟声”不断回响在龙门石窟,回音阵阵,不断向四周传递,几乎带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
脚手架后,大佛垂首而坐,薄唇微扬,似喜又似悲悯。
苏进坐在脚手架上,对大佛面对着面,仿佛正在倾谈。
是的,这是一次修复,但也同样是一场对话。
千年之前的古佛与千年之后的修复师。
千年之前,工匠在此龙门石窟,依山凿出了这样一尊佛像;千年之后,年轻修复师还手于身,将它修复完全。
时光如流水,在他们身边经过。
就像千年之前的工匠一样,这个修复师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在时光之中。
这座千年石佛,之后又会遇到什么?
再过千年,会不会又有一个人类,站在此处,与它对面交谈,听取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
这一刻,石梅铁、龙门石窟管委会、天工社团学生、天空电视台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凝望上方。
此时,他们的心也变得无比安静,仿佛沉浸在了这样一场对话中。
这悠悠“钟声”,带来的似乎是千年之前的回响,也将他们的心传递到了千年之后!
凿声阵阵,每一击都悠远绵长,由无数更短更疾的敲击组成。
十声、二十声、三十声……
苏进仿佛不知疲倦,一下接一下地凿击了下去。
他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了汗珠,他的背心渐渐被汗水湿透,但他的眼睛始终明亮而专注,目光凝注在佛像上,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旁边冯秋易和于琢也同样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此时,他们与苏进达到了完全的默契。
锚杆粗细不同,打下的孔大小深浅都不同,所以需要的凿子也都有不同的尺寸。
苏进每每往后一伸手,冯秋易和于琢就能马上意识到他需要什么,第一时间给他递上去。
到最后,他们几乎与苏进心意相通,每每在苏进伸手之前,正确的工具就已经到达了应有的位置,只等苏进伸手来取。
两百个锚孔,两百次震山击。
苏进在脚手架上,从左上到左下,然后换到右边。
他流出的汗越来越多,浅蓝色工装上透出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石梅铁以为他中途会休息一下的,结果他的动作始终如一,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
中途有一会,石梅铁的目光带上了一些担忧,张开嘴想要劝他歇一歇。但他刚才开口,又闭上了嘴,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紧盯苏进,深知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在传统修复师这边,这种状态被称为“天人合一”,只有在修复师与被修复的文物达到了完美的协调时才会出现。通常在这种状态下,修复师能超水平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而在完成工作之后,修复师对文物的领悟很有可能更上一个台阶!
这种状态可能会比较伤身,但是最好不要打断,苏进多半也不会希望他打断。
今天柳萱也在现场。
一开始,她也跟周围其他人一样,被苏进的工作完全吸引住了。
但现在,她紧盯着苏进的侧脸,盯着一滴汗从他发际流下,顺着脸颊滑下,最后汇聚到下巴上,滴落下来。
此时的苏进,大汗淋漓,简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她的脸上出现了浓浓的担忧,几番欲言又止。
但最后,她看见苏进明亮而专注的眼睛,还是什么也没说,而是一转身,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当——”
又一声悠长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山谷里余韵袅袅,迟迟不绝。
若是有心人就会留意到,这一声跟最初的一声相比,几乎没什么差别。
两百次极耗体力的震山击之后,苏进的动作依然没有变形,凿击出来的结果也跟最开始时一样,完美无缺,挑不出一丝瑕疵。
凿完这一次,他跟之前一样向后退了下身体,注视着这个锚孔端祥了一会儿,最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身,把手中工具分别交到冯秋易和于琢的手上。
他对着两人笑了一笑,说:“辛苦了。”
他的笑容中宛如有光芒闪烁——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而是阳光照在汗珠上折射出来的结果。
今天是七月底的一天,从朝阳初升时起就注定了是一个大晴天。
晴天的上午虽然不如下午那么炎热,但同样一直处于高温中。
高温中持续一个多小时的高强度工作,普通人说不定会虚脱。
苏进的体质远远强于普通人,此时也一样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都湿透了。
但与此同时,他的气息仍然非常平稳,笑容一如即往的温暖平静,跟一个多小时前刚上去时没什么区别。
在他身后,冯秋易和于琢同样一身大汗,衣服全湿透了。
苏进看了看他们,催促道:“走走,赶紧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于琢才说:“苏老师你才辛苦了,我们一点事也没有……”
他话音未落,下方突然像打雷一样,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三人在脚手架上低头看去,只见广场上所有人都抬着头,仰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表情激动地鼓着掌。
这一次,他们鼓掌的力度和声音比刚才那一次更大、更强烈。
石梅铁只是挥笔轻点,纯粹是凭经验和意识进行判断,难度不小,但普通人很难看出来。
而苏进这连续两百次凿击,每次都是一次成型,每一个锚孔都是肉眼可见的完美,这种难度,是个人就能看出来,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更别提,在中间那一阵屏息凝神之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对他们来说,犹如一场洗礼,让他们突然对龙门石窟、对卢舍那大佛有了更深的感受。
这感受毫无疑问是苏进带来的,至今仍然留在他们的心中。
光是这个,就令人激动难言了!
冯秋易坐在脚手架上,俯视下方无数道目光与滚滚热潮。他本来真的有点热、有点累的,但这一刻,所有的负面状态仿佛都被这样的热情一扫而空,他心潮涌动,有很多话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苏进也看了一眼下面,这时他笑了笑,轻轻一拍冯秋易的肩膀,说:“走,下去吧。”
三人从脚手架上下来,顿时直面了这种热情。很多人挤过来想跟苏进说些什么。
龚来顺看着这情景,突然想起了最先开始时,苏进毛遂自荐要来拟定龙门石窟修复方案时的情景。
那时候,因为他的年纪和专精的门类,他们还有点不放心,还是苏进自己提出再从文安组请大师过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龚来顺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同时又无比庆幸那时候自己态度还算亲切,没说什么话得罪苏进。
能够请来这种大师,为他们修复龙门石窟,简直是上辈子做尽了好事换来的。
不……他接着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苏进才不是“为了他们”来修复石窟的呢。
这位年轻的大师,眼里只有文物,只有石窟本身!
大家的热情实在太过度,苏进都有点不太适应了。
他抱拳向周围行了个礼,说:“不好意思,麻烦大家先让一让,现在佛手刚才定锚打孔,现在下杆灌浆,还有很多工序。我们先把该做的工作完成,再来庆祝如何?”
“就是,你们现在吵吵个什么!”龚来顺终于回过神来,摇摇摆摆地挤到苏进旁边,挥着手对大家说,“走走走,别妨碍苏大师工作!”
大家只是莫名的有些激动,被龚来顺一赶,就意识到现在这样不太合适,讪讪然地退开了。
这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明黄色的衣袂轻摆,快步走到了他面前。
天气是真的很热,柳萱的头发扎在脑后,紧紧地盘成一个髻,只有少许几缕飘落下来,垂在颊边,被汗水沾在了皮肤上。她脸上也都是汗,脸颊红润,微微有些喘气。
她手里提着一个壶和一个竹篓,篓子里放着几个杯子。
她走到苏进面前,清脆的声音道:“工作归工作,该休息的还是得休息。先坐下喘口气,再喝杯茶吧!”
说着,她把茶壶和茶篓放到一边,亲手倒了三杯茶,第一杯给于琢,第二杯给冯秋易,第三杯才给了苏进。
于琢和冯秋易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他们的确有点渴了,闻着杯中荡漾的清香,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茶水温热,刚好入口,清苦中微带甘甜,刚刚喝下就觉得清爽多了。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柳萱对着苏进一笑,笑容明亮,不带半丝狎昵。
她说:“喝吧,休息一会,大佛还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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