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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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军队自称是太上皇的人马、忽然打进京城。燕王仓促出了城门, 与西郊翠微山上的京营指挥使孙绍祖会合。孙绍祖依着一本吴国大将卫若蘅所撰兵书在西郊练兵。燕王乃与几个心腹商议派人回京打探。除去孙绍祖的斥候,另派了名跟在身边的护卫过去。冯紫英一言不发,拿起卫若蘅所撰写兵书在旁看了起来。

    既是燕王来了, 孙绍祖少不得让出大帐。这会子天已渐昏,该用晚饭了。孙绍祖忙出去张罗。他前脚才刚出了营帐,冯紫英便将手里的书翻着举到燕王跟前指道:“王爷瞧瞧, 这里一页竟有三个别字。”燕王接过来一瞧,他指着不是别字,而是整整一页的论语。这书是印制的, 显见装订之时出了大错。冯紫英低声道,“孙将军若囫囵看完了此书, 岂能不察?若没看完,怎么就依着书中的法子练兵了?”

    燕王深吸了口冷气, 心中数十个念头翻滚起来。乃拿起兵书从前头看起。才看了头一页,他便发觉此书不对。文理不通不说, 满纸的胡说八道、毫无道理。孙绍祖此人必有不妥, 敌兵能攻入京城少不得有他的手笔,赶来投他犹如自投罗网。只是如今自己身边只得五千亲卫营, 他却有八万精兵。龙游浅滩、虎落平原。

    虽心里明白,燕王与冯紫英都只扮作不察, 还议起事来。一时孙绍祖亲送饭菜进来。燕王只说身子不爽,让他将饭菜搁下了——这些自然是不敢吃的,另打发一名武艺高强的护卫去外头弄吃食。到了晚上,回城打探之人皆没回来。燕王无奈, 只得在翠微山暂住一宿。孙绍祖忙不迭替他安排营帐。

    夜半二更,天上高悬起一轮明月。虽还不到十五,已明晃晃的照亮半个山头。山间多疾风,松涛如惊雷,偶有惊鸟春虫鸣叫几声。翠微山上,许多巡逻兵士负枪而行。燕王帐中钻出两个兵士,一个向孙绍祖的人打探道:“你们这儿可有茅厕没有?”

    那人笑道:“这荒郊野地的哪里来的茅厕?去山后头寻棵大树方便下得了。”

    这兵士呵呵一笑:“这么多人,山上不得臭气熏天么?”遂与同伴一道朝山上走去。两个孙绍祖的兵士暗暗跟着他们。

    此二位当真是上山方便的。亏的这会子天气暖和,脱了裤子也不挨冻。折腾半日,二人慢悠悠的下山来。回到营帐前,孙绍祖的人笑嘻嘻问道:“今儿晚上你们吃饱没?”

    他两个道:“饱了。”

    “我们烧饭用的是山间泉水,比京城里头的井水甘甜。今儿的野菜兔骨汤最好喝。”

    “可惜了,今晚上没喝你们的汤。我们头领带着酒呢。”

    “原来如此,当真可惜。”

    “酒已喝净了,明儿尝尝你们山泉水的汤。”那两位便进帐去了。几个孙绍祖手下互视了几眼,有一位便跑去报信。

    那人走了不多时,燕王帐中又出来个几人,当中一个径直走向孙绍祖兵卒头目。那头目抱了抱拳:“这位兄弟……”话音未落,咽喉钉入一支袖箭,倒地而亡。说时迟那时快,几个人同时出手,皆使的是暗器手段,招招致命。不待孙军兵士缓过神来,燕王帐前已倒下了一圈尸首。

    燕王负手出了营帐,趁着月光四面张望。冯紫英跟在其身后低声道:“王爷,除了大帐中这些,咱们的其余兵卒皆饮了孙绍祖的野菜兔骨汤。汤中有蒙汗药,这会子都睡死了。”

    燕王淡淡的道:“若非我们这儿还有人出去找茅厕,大约现在孙绍祖就过来收孤王的人头了。”

    冯紫英道:“事已至此,唯有李代桃僵。王爷可去天津总兵卢将军那儿,立身事外反倒能看明白。”

    燕王自嘲而叹:“孤竟也有今日。”

    冯紫英微笑道:“待王爷回京,微臣觉得自己少说该封个侯。”

    燕王瞥了他一眼:“那点子出息!孤封你个国公如何?”

    冯紫英忙躬身行礼:“谢主隆恩。”

    燕王哈哈直笑:“就这么定了。”乃返身回帐。

    多年前燕王在民间寻了个与自己容貌逼似的替身,平素扮作亲兵跟在身旁,危急时可助主子金蝉脱壳。养了他几年,终于用上了。燕王换上夜行衣,数名武艺高强的大内护卫护着他悄然离开大帐,趁着夜色往山上走了。方才那两个去找茅房的其实便是趁机打探山上可有埋伏。大约是八万兵马较之五千多了太多,也大约是那五千精兵都着了道,孙绍祖并未在山上安置人手。一位护卫背着燕王,其余的在四周防着,一行人从翻过山头寻到一条小路,顺着往山下跑,不多时便离开孙绍祖营盘。

    眼看快要到翠微山脚下,燕王心底暗暗安生几分。伏在护卫后背仰头望月,莫名生出抚今追昔之感来。若非这会子在逃亡,他倒有心吟诗一首。转过一个弯子,前头是个嶙峋陡峭之下坡小道。兵士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底下清清楚楚,前头小道中央坐了个人。虽有些远,依然可看见此人身穿杏黄色道袍,须发皆白,慢慢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乃迎着燕王等人打了个稽首。“九王爷,贫道等候多时了。”老道士微笑道,“险些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燕王忙从护卫背上下来,负手而立:“敢问道长是那位高人?”

    老道士道:“贫道上个月才刚投靠了令郎,九王爷没使来来打探贫道么?”

    燕王想了想:“仿佛是位姓范的道长。”

    “不错。”

    燕王道:“想必范道长有什么来历?”

    老道士摇头道:“九王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小时候,贫道还扶您上过马呢。九王爷显见半分记不得了?”

    燕王欲细看看他,因离得颇远,看不大清面貌。正要说话,身旁的护卫忽然挡在他前头,其余几个也立时将他围了起来。只见路旁钻出一群黑衣人,个个手持火.枪,火.枪口齐齐整整的对着燕王等人。众护卫也摘下背后背着的火.枪来。老道士道:“我这些火.枪比九王爷的射程远。”他虽上了年岁,依然声如洪钟。这会子三更已过,山上也寂静,声音传出去老远。

    燕王冷笑一声:“是孤王那个孽子想弑父么?”

    “那倒不是。”老道士道,“他若有那个胆子,贫道说不定就当真投了他。”

    燕王皱眉:“如此说来道长在哄他了。终究年纪小,容易让人哄骗了。”

    老道士叹道:“也怪不得他。九王爷忙的很,没功夫教导他,他的先生也不大管得他住。小孩子若没人管,不就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燕王身边的护卫中有一个太监,眯眼瞧了这老道士半日,道:“这位道长,杂家多年前仿佛在军中见过你。”

    老道士奇道:“这位公公还记得贫道么?贫道只当世人早将贫道忘了。”

    这太监遽然想起来:“是詹峤将军不是?”

    老道士抱拳:“正是末将。”

    燕王大惊。此人一口一个九王爷时便猜他为义忠亲王旧部,不想是詹峤。詹峤领兵打仗时乃是智将,多以诡计制敌。今日之事显见是他所为。乃思忖片刻道:“想来是詹将军替孤王那孽子出的计策了。”

    “不错。”詹峤道,“但凡够胆子,想让京城之兵悉数离京不难,只管派人给诸位将军传密令便好。安排好时辰,让他们依序悄悄出城,且都以为九王爷派他们做什么隐秘要紧之事。”

    燕王道:“密令哪里是好伪造的。我燕国已铸造了新虎符,并非当年你们送来的那种。”

    詹峤笑道:“既然旧虎符可做假,新虎符自然也能。九王爷可还记得,去年冬日你领着世子打猎,竟有一伙火.枪齐全的山贼误入猎场。世子恐怕护卫营火力不足,求你多调些兵护驾。你遂取了虎符出来。谁知那些山贼不过是纸老虎,发觉遇上了御林军,吓得转身就跑。最终并未调兵。只是虎符拿进拿出拿了两回。世子身后跟了个仆人,将王爷的新虎符看得分明。”

    燕王微惊:“孤两个儿子身边都有道长的人?”

    詹峤道:“世子的那个仆人乃是其谋士,连世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九王爷可还记得京营节度使丁成武?那人就是丁大人之子丁滁。”

    燕王怔了片刻:“斩草不除根,果生后患。”詹峤微微一笑。燕王又问,“孙绍祖总不会是我那大哥的人。”

    “不是。他是令郎的人。”詹峤比了三根手指头,“此人深受泼妇之害,又屡置外室屡不成。令郎送的美人极得其心。”

    燕王愕然:“只因为一个粉头?!”

    “不止。还有十几个模样齐整的丫鬟。”

    燕王嗐声道:“不意孙绍祖那般无用。”

    詹峤接着说:“九王爷会到此,想是看了那本卫若蘅的兵书?”燕王闻听此言方惊愕起来。詹峤含笑道,“九王爷有替身之事,贫道早已知晓。若没那本兵书,九王爷想必也不会只领这么几位过来。”

    燕王瞧了他会子,叹道:“詹先生倒是可惜,怎么竟投了老大?”乃拨开护卫负手往前走了两步,“詹先生意欲何为。”

    詹峤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物,黑乎乎的瞧不出是什么:“请九王爷一人过来看看此物你可认得。若是不认得,只怕各位都得葬身于此。”

    众护卫齐声道:“王爷不可!”

    詹峤道:“此处已是十面埋伏。王爷不如赌一把,说不定能活呢?”

    燕王奇道:“詹先生不是来找孤替主报仇的?”

    “不是。”詹峤道,“贫道另有别事。”

    燕王听他口气不像作伪,问身后的护卫:“他们有多少人?”

    护卫道:“约莫两百。”

    燕王苦笑:“看来不赌是走不过去了。”乃命他们莫要跟着,当真独自一人走上前去。众护卫屏气凝神,握紧手中火.枪。

    燕王走出去第七步时,骤闻枪声如雨。燕王低头看自己平安无事,赶忙回头——二十几个护卫竟生生让人打成了筛子!

    詹峤抚掌大笑,道:“贫道想杀的只是这些人罢了。王爷想必身上还有银两,贫道再赠你良马一匹。王爷想去哪儿去哪儿。”

    燕王急了:“詹先生这是做什么?!”

    “想让九王爷也尝尝从高位上跌落是个什么滋味罢了。”詹峤幽幽的说,“你当年不是跟太子说,为何不做个富贵闲人、还能留一条性命?”言罢,不再搭理燕王,转身而去。

    走了会子,跟着詹峤的火.枪队首领忍不住问道:“老爷子,为何不杀了他?”

    詹峤叹道:“我也想杀了他。琮儿不忍心,冯紫英也不忍心。总得给他们俩一个面子。”

    另一头,燕王查看众护卫,无一存活。再往詹峤方才站立之处望去,只远远的看见一哨人马拐过山路没了影子。路旁当真拴着一匹黄骠马。燕王不觉跌坐于地,心中暗想:詹峤既肯放了他走,只怕另做了别的打算。去天津或别处未必能轻易调来兵马。天潢贵胄骤然失了身份,便与草民无异。明月当空,清风过耳。天高地远,孤身一人。

    半晌,司徒磐微颤着爬起来,回到已死的护卫身边细细搜捡他们身上和包袱里之物。这些人多半是他早年从刘登喜手下挖来的,身上有各色暗器和药品,还有火.枪子弹、银票铜钱、路引子。许久,收拾出了好几个大包袱,将之搁在马背上。亏的这马壮硕,连人带包袱驮着也不吃力。司徒磐回头看了众护卫一眼,轻轻催动黄骠马,踏月而去。

    就在此时,翠微山上的巡逻兵士发觉了燕王大帐旁横七竖八的尸首,立时报予孙绍祖。孙绍祖想着,横竖只余帐中那点子人罢了,岂能是自己对手?便领人将燕王大帐团团围住。冯紫英掀开帐帘负手而出,冷笑道:“孙将军这是做什么?”

    孙绍祖大义凛然道:“听闻冯大人勾结叛军,泄漏王爷行踪,末将特来询问。”

    冯紫英怔了怔,纳罕道:“孙将军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下官从前竟未曾发觉,委实是下官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