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府忽然被重兵围住,京中肃肃惶恐。又有诸王打点行装预备离京赴封地,又有老儒日夜哭骂,成了一团乱麻。皇子与忠顺王爷等本不愿离京,因方雄特许他们带母妃与母族一并去封地,立时有数家肯了。六皇子母家又有来人求教贾环,贾环做高人状捻指一算,道:“方雄不久将回剑南,他一离去,贤王必掌京中。”六皇子便赖在京中不走。本以为定城侯家会来要回韩全,却不见他们家有动静,荣国府几个人白想了半日的应对之策。
这一日太平镖局外忽然来了一位担柴汉子,自称马二,指名要见贾琮。贾琮打了个喷嚏:“大概是冯家的人。”便请他进来。一看来人,果然就是冯紫英。贾环贾琮幺儿都赶上去围着他问好。
冯紫英苦笑道:“别问好了,一点都不好。”
贾琮忙问:“冯大哥不是在天津么?究竟圣人那边是怎么个形状?”
冯紫英叹道:“一言难尽。”
三人便将他让到书房里,上了茶水点心。
冯紫英道:“圣人如被老鼠精藏进了无底洞一般,实在不知去了何处。偏这会子贤王又出事了。琮儿,”他盯着贾琮,“我今日特来寻你相助,救贤王出来。”
贾琮愣了愣,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我?”
冯紫英点头:“你既能救走林大人苏大人,也必有法子救出贤王。”
贾琮忙说:“我也一直在打探二位先生的去处,听闻是圣人使人弄走了!”
冯紫英笑道:“你那套幌子也只能哄了贤王去,哪里哄的了我?我已去见过三姑了。你放心,她与贤王并不认得,什么都没跟他老人家说。”
贾琮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三姑姐姐与贤王怎么搭到一起去了?她不会有意进贤王府吧!”
“胡说八道!”冯紫英瞪了他一眼,“不过是我知道你哄了贤王一通罢了。昨日三姑与我说起你的事儿来,显见林大人是你救走的。”
贾琮道:“怎么会是我救走的?我没那个本事好么?”
冯紫英觑着他含笑道:“我与三姑皆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什么性子我二人一清二楚。若非你心里知道林大人苏大人皆平安无恙,能这么安心么?早急得飞天遁地了。”
贾琮摊手道:“急有什么用?”
冯紫英道:“急是没用,偏你的性子却不会不急。你既然不急,必有确信。”言罢挥了挥手,“不用装了,我二人又不会去告诉人你伪造圣旨。”
贾琮打了个哆嗦:“罪名太大小弟担当不起!冯大哥,你莫开玩笑!你怎么知道那个不是真圣旨!”
冯紫英一怔,旋即喊道:“你确信那个是真圣旨么?”
贾琮道:“贤王说不是他干的。既然不是他干的,不就只能是今上干的么?不然谁还能有圣旨?况被弄走的那些皆是圣人心腹;除了圣人与贤王,谁会费力气从诏狱弄那么一群人走?我平素最不耐烦管闲事,若是我要救人便单救走我两位先生好不好?旁人与我何干?我一直哄苏师母说苏先生被圣人派亲卫救走了呢。”
冯紫英见他言之凿凿,又有几分迟疑了。
贾琮当即明白冯家父子还不曾被司徒磐收服。司徒磐当日一见贾琮便说他“伪造圣旨”;若非他知道那圣旨绝非圣人所下,又何以能确定诏狱那玩意定是伪造的?偏秦三姑也跟冯紫英说贾琮“伪造圣旨”,显见也知道圣人自己是下不了旨的。故此秦三姑与冯紫英说话也不敢说得太明白。贾琮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年头不怕糊涂、只怕明白。
贾环在旁跟着哄道:“冯大哥,你们还没找到圣人,会不会天津是一出空城计?”
冯紫英忙问何意。
贾环道:“圣人早被什么大内高手救走了,这会子在暗处看热闹呢。天津根本没有圣人,故此你们才找不到。”
冯紫英眉间动了动,道:“不会。京中乱成这般模样,圣人若得脱身必是越早现身越好。”乃摇了摇头,向他们三个道,“罢了,我也不管林大人苏大人是不是你们救走的,我知道你们几个皆比常人聪慧许多,快些帮着我想个法子救贤王。”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其实我觉得不用想什么法子。”
冯紫英瞥了他一眼。
贾琮伸出一个手指头:“等。”随即喝了一盏茶,道,“那个方雄,且不论是与诸位王爷早有牵连还是近日搭上的——大约是近日才搭上的,从前没听说过他对诸位王爷客气——既然会玩分封这一招,显见不是个傻的。他知道依着他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服天下,来日天下兵马聚齐讨伐,他必败无疑,才特特将天下拆成块儿。一根麻绳捆着他他拽不断,拆成一条条的麻线就容易了。他既明白这个,自然也知道京城是块大肥肉,呆久了会成众矢之的。故此方雄过不了多久便会走的。他犯得着带贤王一道走么?八成是留他在京中。贤王哥哥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没事了。”
冯紫英急道:“那天下岂非当真要被拆成快了?”
贾琮道:“天下的事儿等圣人贤王脱身之后交给他们忧心吧,哪里轮得到咱们来忧心。”
冯紫英瞪着他道:“岂有此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焉能置之不理。”
贾琮奇道:“冯大哥你什么时候跟林姑父似的了?不像你啊!我还没入仕,等入仕了才能食君之禄。圣人这会子还没发我俸禄呢,他也不喜欢我,惦记他干嘛?惦记贤王哥哥是因为我挺喜欢他的。”
冯紫英倒吸了一口冷气,定定的看了他半日,忽然问:“圣人与你父亲哪个要紧?”
贾琮也回看他两眼,泰然道:“自然是我爹要紧!别跟我说天地君亲师,我喜欢谁谁要紧。”
冯紫英眼中蓦然射出一股杀机来,过了会子,冷冷的道:“令尊虽养着你,却是圣人给的俸禄。”
贾琮撇嘴道:“那是我祖父拿战功换来的。不然怎么不给旁人偏给了我们家?冯大哥,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以为你知道我。”
屋中霎时寂静。贾环扯了扯幺儿:“咱俩要不要说点什么来圆场?”
幺儿道:“不必,让他俩僵着挺好。”
贾琮忙说:“只有他僵着,我又没僵着!”
冯紫英面色愈发阴沉,贾环望着他说:“真的不打圆场么?冯大哥要气疯了似的。”
可巧这会子外头有人喊:“琮三爷,秦三掌柜找你!”
贾琮拍手说:“打圆场的来了!快请她老人家进来!”冯紫英脸色缓了几分。
不一时秦三姑进来,贾环赶上前去:“三姑姐姐来的真是时候,他俩赛着瞪眼睛呢,我与幺儿哥哥都不会打圆场。”
贾琮乃指着冯紫英道:“他瞪我,我没瞪他!”
秦三姑瞧了冯紫英一眼,道:“我恐你与琮儿说不通,特赶了过来。”
冯紫英黑着脸道:“你可知道他方才说什么?”
秦三姑道:“横竖是不愿意管贤王之事,可对?”
贾琮在旁伸头道:“不对!我是说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本来就管不了么……冯大哥这是怎么了?从前我说先帝坏话的时候他也没生气啊。”
秦三姑忍俊不禁,看着冯紫英道:“可不呢?从前他对先帝不敬的时候你也没生气不是?”
冯紫英哑然。
秦三姑又道:“琮儿,这会子冯大爷遇上麻烦了,急起来性子不好也是有的。他要救贤王出来,你可有法子?”
贾琮撇嘴:“我才告诉他了,等!”
秦三姑道:“等是不成的,若是等到天下大乱,冯大爷便不好交代了。没让你帮贤王也没让你帮圣人,让你帮冯紫英呢。”她嫣然一笑,“你冯大哥的面子总比贤王大不是?再说你打小过来贤王也没少帮着你。”
贾琮“嗷”了一声:“三姑姐姐你真会抓人软肋。”
秦三姑看看贾琮又看看冯紫英,忽然一把抓着贾琮的衣领子将他拎了出去。贾琮“哎呦哎呦”假喊了几声,跟着跑了。转到外头一株槐树后头,秦三姑乃放下他正色道:“瞧这意思,你大约又将冯紫英哄过去了。我知道林大人是你救的,无须抵赖。诏狱之事前后几日你都在我那儿呢,他们出狱之后你显见不甚忧心了,旁人瞧不出来我瞧的出来。横竖这一节我也不曾告诉人去。”
贾琮一时无语,有心再装已是装不下去了。想了半日,老实承认:“是我救出去的。姐姐可别告诉人去,贤王也疑心我,我将他糊弄过去了。”
三姑立时笑了,戳了他一手指头:“就知道是你!你放心,我定不告诉贤王。”贾琮忙作了一个揖。三姑又问道,“你哪儿弄来的人,是怎么救出去的?刘侗何以搜不到人呢?”
贾琮这会子精神集中,瞎掰得极为顺溜:“兵卒是我从王子腾叔父那儿借来的,救人不过是哄了两个人罢了。刘侗搜不到人是穿了他们军中的衣甲。”
秦三姑眉头一挑。
贾琮装模做样道:“要想藏起来一棵树,最好的地方便是树林。”
秦三姑顿觉有理,便信了。半晌,叹道:“伪造圣旨是大罪。”
贾琮嘻嘻一笑:“什么圣旨,不就是块衣料子上写了几个字么?印章上的字也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只是那个狱卒慌忙间看不仔细,事后为了不担当丢失重犯之责,死活咬定那是玉玺罢了。”
秦三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禁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不是真的伪造圣旨就好。”
贾琮抿嘴道:“那是吓唬人的,戏台上唱戏的穿龙袍总不能说人家想造反吧。”
秦三姑笑道:“那会子听完下头的人搜罗来的信儿我便猜是你,最爱胡乱诈唬人。”
贾琮做了个鬼脸,心想,我说么,司徒磐哪有那么了解我,合着是您老说的。
三姑又道:“冯紫英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莫往心里去。你大约是胆儿太肥了些,又大放了什么厥词。冯紫英一心以为你来日必也是对今上忠心耿耿的,甚至有心让你来日……”她摇了摇头,“横竖他是极喜欢你的。”
贾琮点点头:“我知道。冯大哥一家都忠于圣上,他一心以为我也是。可惜我无意忠君,皇帝对我而言就是个东家——一个极有权有势、能给的好处比旁人多的东家罢了。其实,冯家并这世间的许多大官不都一样么?忠于今上是为了换功名利禄、忠于逆贼也是为了换功名利禄,只看哪个强些罢了。”
秦三姑看了他一眼:“依你看哪个强些?”
贾琮道:“依我看贤王强些,故此我才自幼在他跟前卖萌讨好。只是眼下他被一些东西蒙住了。”他抬头看了眼天空,道,“忽然想到了。我大概有法子去弄贤王出来了。”
秦三姑眼神一亮。
贾琮挤挤眼:“总能一试。再说,冯大哥既然先去找了你,大约是想借用你的功夫帮他救人。没救出来吧?”
秦三姑苦笑道:“宁王府与贤王府都防得密不透风、无从下手。漫说我救不出来,纵然有个几千兵卒都未必能救出来。”
贾琮道:“不如这样,你去劝劝冯大哥。”
“劝他什么?”
“劝他别那么死心眼子。”贾琮伸了个懒腰,“东家的生意若是不好,不如换一家,何必等到铺子关门大吉呢?”言罢拿起脚来就走。
秦三姑在后头问:“你上哪儿去?”
“去见六王爷探探口风~~”
秦三姑轻轻一笑,望着他没了影子,转身回到书房。见冯紫英仍在生闷气,道:“琮儿去宁王府上了,说是去探口风。”冯紫英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秦三姑拿眼睛溜了一眼贾环贾维斯,那俩小子赶忙跑了出去。
秦三姑正坐在他对面,道:“琮儿是个胆子大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冯紫英长叹一声道:“往日我以为他只是比旁人大胆狂妄了些,我今儿才知道,他不是胆大,他是当真无惧于天子。”
秦三姑含笑道:“你平素不也时常抱怨今上么?”
冯紫英道:“抱怨归抱怨,天子乃是天子。”
秦三姑道:“若不是了呢?”
冯紫英大惊,站了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秦三姑摆手道:“随口一言罢了。先帝原先也是天子,如今已成先帝。眼下的局势实在看不透。其实,琮儿是个什么性子,旁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当真不知道?当真是今儿才明白?这么些年早已洞若观火了吧。你今儿跟琮儿闹这番不痛快,实则是你心中不踏实了。琮儿极为重情、毫无忠心、自幼能看大局、又有善财童子之传言。他自小喊着‘长大了我要当将军考探花’,便是他看好今上之意。如今他不肯出手帮圣人做事,你恐怕圣人坐不住这座江山了,偏圣人身上系着你阖府的富贵,故此才着急的。”
冯紫英默然。
秦三姑道:“只是天下大势,非是咱们想如何便如何的。倘或今上当真坐不住了呢?你不是我,你也还有一大家子呢。”
冯紫英抬目向她望去:“三姑此言何意?”
秦三姑道:“我也觉得今上快不成了,总要寻个下家撑腰才好。”她含笑看着冯紫英,“今上若能平安脱险,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一如往常。倘或他有个三长两短,他那群皇子我是一个也瞧不上。还不如撺掇贤王自立呢。”
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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