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前世之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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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脸轮廓分明, 栩栩如生, 那双厉眸尤为突出, 如鹰眼般阴冷无情地看着大地众生。

    陈致只觉得这脸有些眼熟, 下面的老臣已经惊呼:“西南王!”

    ……

    西南王升天了?

    陈致举头仰望。

    那乌云慢慢挪到众人头顶上, 竟然还开口说话了:“崔嫣。你吞了妖丹, 迟早要变成妖怪, 怎么做皇帝啊?”

    下方一片哗然。

    陈致没想到西南王竟知道这件事, 还直接捅了出来,正想着怎么补救, 就听崔嫣淡然道:“等我杀了你, 就把妖丹取出来。”

    “你要怎么杀我?”巨脸发出尖锐的怪笑声, “在天坛杀了文武百官, 祭祀百妖,摆下万妖阵吗?那你试试看呀。”

    百官听得浑身一抖, 忍不住朝崔嫣看去。

    崔嫣依旧镇定自若:“谁说我要摆万妖阵?对付你,一个诛妖阵就够了。”

    说着, 袖中翻出黑、红、白三色令旗,拣出白色的, 朝空中一丢:“困!”

    令旗忽地化作一阵青烟消散。

    与此同时天坛四周亮起白光,直冲云霄, 将乌云团团围住!

    乌云怪笑着在原地打转, 那张巨脸一会儿从东边钻出,一会儿从西边现形,十分吓人。

    崔嫣又祭出红色令旗:“绞!”

    白光化作丝丝红光, 渗入乌云,如游蛇般胡乱穿梭,将那乌云钻得四分五裂、奇形怪状。巨脸更气得哇哇直叫,胡乱骂娘。

    正当众人都被头顶的战况吸引,一直低着头站在队伍中间的“年父”身形如鬼魅一闪,朝上跃去——掌中匕首如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直刺崔嫣。

    事发突然,陈致不及反应,只能以身相挡。

    崔嫣眉头微皱,搭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后一拉。

    “年父”如今才看清楚天坛上两人的面目,平静的眼眸闪过一丝错愕,身体一扭,匕首擦过陈致胸膛,人稳稳地落在天坛的另一边,转身就想跑。

    崔嫣宽袖一展,地面无端端地刮起一道邪风,拦住“年父”的去路。他随后赶到,五指一张,化作利爪,抓着“年父”的后背就用力一撕。

    只听“撕拉”一声,竟连着衣服扯下一块白皮。

    “年父”也不叫喊,依旧像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崔嫣丢出最后一面黑色令旗:“诛!”

    无数只鬼魅之手从地下伸出,抓向“年父”的脚踝,崔嫣趁机摘掉了他的头。

    陈致这才发现这个“年父”很不对劲,撕皮扯头的,竟然没有流血。

    上头这些动静看呆了下面的文武百官,等黑甲兵冲上天坛,才纷纷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着要逃命。

    “闭嘴。”

    崔嫣喝止,袖子又扇出一道狂风,刮向奄奄一息的“乌云”。巨脸消散前,不死心地狞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要屠城!我要杀光你们!将你们所有人的尸体都放在锅里油炸!”

    那声音,如一道诅咒,回荡在京城上空,不仅众官大惊失色,百姓亦人人自危。

    陈致立即出来收拾局面,朗声道:“会叫的狗不咬人。西南王叫得再欢,还不是被天师打了个落花流水?真命天子有天神庇佑,这等魑魅魍魉岂是对手!”

    人在危险的时候,总愿意听些有希望的好话。这下子,被西南王一句“屠城”吓破了胆的众人也不管崔嫣到底是人是妖还是人妖,都大声歌颂起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师万岁”,其余人竟自发地呼喊了起来。

    几个老臣心下不愉,但见陈致笑眯眯地站在崔嫣身边,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

    祭天仪式虽然有惊无险的结束了,但是西南王展现得非人手段还是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风声鹤唳。好在崔嫣早有准备,米、盐等物资早已严格把控,并没有出现哄抬价格的乱象。

    而原本不齐心的百官也没什么正统不正统的想法了,一心向着崔嫣,希望能躲过西南王这场浩劫。

    被寄予厚望的崔嫣此时正拿着冒充年父的“刺客”的尸骨研究。

    陈致抱着脑袋翻来翻去:“为什么变成了娃娃?”外面是鞣制过的猪皮,里面塞了黄沙、朱砂、山石、棉絮等奇怪的东西,但眼睛鼻子嘴巴……个个有模有样,拼起来就是一张单不赦的脸。

    他想到自己在阴山公家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这个,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崔嫣说:“你不是也有一个替身吗?”

    陈致闻言想取替身像,手伸入乾坤袋才想起崔嫣还不知道他有乾坤袋,不由踌躇了一下。

    他动作一顿,崔嫣立刻看过来,那目光丝丝缕缕的,不知藏了多少小心思、小敏感在里面。反正都曝光了那么多东西,也不差一件两件的,他赶忙将替身像取了出来。

    崔嫣发现陈致手中的替身像比“刺客”精致许多,从皮肤到头发,都能以假乱真。他问:“你这个也能独自活动吗?”

    陈致说:“我也不知道,师父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崔嫣拿过陈致手里的头,将破碎的“刺客”拼起来:“这个是按照单不赦的样子做的?”

    陈致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吧。我也没见过。”

    崔嫣笑了笑:“可是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是很紧张吗?用姜移的话说,就是‘冷汗直冒,面无人色’。”

    陈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是说过,那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不是好人吗?看起来獐头鼠目、穷凶极恶。”

    “别紧张。”崔嫣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

    “真的吗?”

    陈致刚想松一口气,就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但是,我一定会等到你愿意说的那一天。”

    并不会。

    陈致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脸上还要面带微笑地鼓励:天长地久有尽时,等啊等啊总有戏。他觉得这个话题越说越危险,急忙抓人挡刀:“今天他站的位置是年大人的。”

    崔嫣微笑着说:“唔,与你月下幽会的有为青年之父,叫年大人会不会太见外了。”

    “……”陈致忙说,“你看这个姓年的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话音刚落,黑甲兵就禀告说年大人求见。

    崔嫣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致说:“算做贼心虚。”

    崔嫣一边叫人将他请进来,一边将“刺客的尸体”收了起来。

    陈致说:“你居然用了‘请’。”

    崔嫣无奈地说:“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叫人进来都用‘滚’这个字吗?”

    陈致说:“万一他是内奸呢?”

    崔嫣话里有话:“那要看他是谁的内奸。”

    等陈致追问,他又不肯说了。

    没多久,年父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草草地向陈致行了个礼,就对崔嫣喊道:“天师救命啊!”

    崔嫣微笑着扶起他:“年大人做得很好。”

    “年某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那西南王和单宫主事后追究起来,定然会察觉我的作为,不会放过我的呀!”年父半真半假地说。

    崔嫣邀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亲手塞进他的手里,才安抚道:“放心。我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陈致看他们“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实在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嫣微笑道:“说起来,要多谢你和年无瑕的那场月下幽会啊。”

    陈致:“……”能不能不提这茬了!

    等崔嫣事后解释起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场幽会……会面的确是这一切发生的源头——

    话说,虽然年无瑕当时用了包括密道在内的各种手段才混入皇宫,但事实上,从他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崔嫣的重重监视之下。

    崔嫣原本就想找个借口收拾旧臣,送上门来的年无瑕简直是自投罗网。

    幽会第二日,他就将年家上上下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当然没有错过年皇后和陈受天这两条漏网之鱼。摸透了年家想用陈应恪对付自己,再辅佐陈受天登基的心思,崔嫣就没有手下留情。

    他策划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并以陈受天的性命逼迫年家就范。

    开锣第一场戏,就是崔姣开府,赴宴的众人疑似中毒。

    其实,正如阴山公所料,他们中的不是毒,而是崔嫣放出来的妖气。只是这妖气不浓,一般人养个七八天也就好了,唯一的缺点是会传染。身体健康的染上了也显不出来,身体虚弱的,染上一点儿就可能一命呜呼。

    于是,年皇后“染”上了,性命垂危。年家顺理成章地派人去求那位同以法术闻名、被尊为“上师”的单不赦。正巧西南王爷要在京城安插一个可靠的钉子,双方一拍即合。

    年家为西南王提供各种情报,除了兵力分布,还包括了黑甲兵在阴山公、铜川侯、榆阳伯家里“挖”东西的事儿。这是崔嫣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要让他们以为他祭天是为了摆万妖阵。

    万妖阵阴毒无比,西南王和单不赦知道后,一定会阻止。

    光除掉买下的木雕是不够的,因为文武百官含冤而死,依旧会聚拢成巨大的怨念,若是为崔嫣所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祭天的时候,单不赦一定会来。

    而崔嫣真正的陷阱其实隐藏在“修葺”过的天坛里。他的目的就是拿下单不赦。没了单不赦的西南王在他眼里,就是没了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虑。

    这就是今日天坛所发生的事情的真相。

    崔嫣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单不赦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傀儡。

    仅仅因为这一点,这场计划就打了水漂。

    年父试探道:“我听无瑕说,单不赦已经被抓住了?但是西南王跑了?”

    崔嫣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心吧,他蹦跶不了多久的。”

    就如陈致之前所感受的那样,淡定的崔嫣总能给人一种所向无敌的依靠感。年父来的本意也不是喊救命,而是邀功,见崔嫣接收到了自己的意思,就找个机会告辞了。

    他走后,陈致就问:“为什么西南王蹦跶不了多久?”

    崔嫣苦笑道:“我哪知道。唔,我是真命天子的话,和我作对的人应该都不会有好下场吧。”

    陈致不甘心地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崔嫣叹气道:“祭天大典都杀不掉他,以后就难了。”

    陈致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实说,张权和高德来是不是你故意出卖情报给西南王的?”

    崔嫣捧着他的脸,凑过去想亲一口,却被躲开了,只好摸摸他的耳垂说:“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你的心愿,登上皇位。”

    陈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很多事也不好指手画脚:“那妖丹呢?你说取出妖丹的事,是真心的吗?”

    崔嫣沉默了会儿,说:“我不想骗你。我的确还在犹豫,但是,真到了非取不可的时候,我会取出来的。”

    这话比崔嫣一百句保证都要可靠得多。

    陈致对他的“非取不可”十分有信心,觉得这份保证已经够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打败西南王啊!”

    崔嫣说:“到了真正大战的时候,渡我一口龙气好吗?”

    陈致察言观色:“体内的妖气又发作了?”

    崔嫣说:“这次还好,但是我知道,它在准备,到了下一次,一定会全力反扑。”

    而这个下一次不会过太久,因为西南王的大部队已经压境。

    虽然初体验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当了一次乌云的西南王食髓知味,已经爱上了这种俯瞰苍生的强大自我,久久无法从兴奋、刺激中回过神来。

    与他同车的单不赦依旧顶着一张万年不红的苍白脸,无声地发着呆。只是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惭愧,有欣慰,但夹杂更多的是如愿以偿的激动与释然。

    西南王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要将现场唯一的听众拉入谈话中来:“宫主,你能不能教我一个反击法术?我既然是乌云,能不能召唤雷电劈他们?或者下暴雨,吹狂风?”

    单不赦好像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坐在旁边,目光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脸上。

    西南王习惯了他死气沉沉的眼睛,今天竟然看到了情绪波动,不禁好奇:“宫主?你在想什么?”

    单不赦缓缓地开口:“我在想,他既然出现了,还要你何用?”

    西南王呆了呆,尽管不明白他的转变和用意,但身体下意识地冲出去开门。

    单不赦冰冷苍白的手不疾不徐地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五指慢慢地缩紧。

    西南王喉咙咯咯响,双手猛捶车壁,做最后的挣扎:“你……不……你要……什咯……咯咯……”

    “要你死。”单不赦冷静地掐断了他的脖子,扭过头,冷冷地看向打开车门,一脸呆滞的侍卫。

    “王爷?”侍卫们大惊,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就要冲过来,然而凶手已经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西南王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震动京城内外。

    有人欢喜,有人怀疑,然而动作最快的是张权。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崔嫣,含糊地说自己要给大哥报仇,就带着那两千兵马冲出城去了。

    而以年家、黑甲兵军师为首的一群明着暗着的崔嫣亲信都开始向陈致递话,要求他兑现承诺。

    其实,他们急,陈致更急。

    西南王死了,单不赦不知所终,一场大战莫名其妙地消弭于无,简直跟老天爷真的显灵了似的。现在只要崔嫣将妖丹取出来,登基为帝,他就完成任务了!

    自从与崔嫣初遇被捅了一刀到现在,这是他最接近曙光的一次。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立刻答应了那些人的请求,并下旨给钦天监,务必找个阳光明媚的黄道吉日,把这事儿办了。这么开心的末帝,大概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忠于陈朝的几个老臣徘徊了几次生死边缘,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几乎看破红尘,对于这件事也算是默许。

    随着末帝退位大典与新帝继任大典的准备,京城总算恢复了国都的活力,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老百姓也渐渐恢复了说笑的能力。

    陈致开始有事没事地上街溜达。

    待在人间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想多吸收一些烟火气。崔嫣分|身乏术,只好在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叮嘱交代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等他回来了,无论多忙,都抽空与他一道享受从街上带回来的战利品。

    这一日,他满载而归,刚回到皇宫,却遇到了崔姣。

    对于这个妹子,陈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敬而远之,蹑手蹑脚地绕路,走了几步,就被唤住了。她转动轮椅,目光茫然地寻找着他的身影:“陛下,我能和你聊聊吗?”

    陈致婉拒:“我有点累。”

    “就一会儿……”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拜托。

    陈致说:“能不能找几个人围观我们聊天?”他怕了她的诡计多端。

    她便邀请他到四面透风的浮碧亭——他与年无瑕半夜会面的地方。黑甲兵在不远处盯着。

    陈致将轮椅推倒亭子的最西边,自己坐到了最东边,老老实实地保持着互相遥望的安全距离。

    崔姣说:“我很嫉妒你的。你知道吧?”

    陈致顾左右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