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之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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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年府门口,陈致还在犹豫要不要带姜移下车。

    他礼貌地问询:“你想不想下车?想就点点头。”

    姜移毫无反应。

    “那就在车上休息休息。”陈致一边在心里感慨定身术果然靠谱,一边独自下了马车——为了低调,不但坐的是普通马车,连黑甲兵都改头换面了一番,没有统一着装。

    前头,年府门房拦住叩门的黑甲兵:“今日年府有事,不接外客,敬请谅解,改日再来吧。”

    黑甲兵等待陈致的指示。

    陈致转身解开姜移的定身术:“年府竟然把你拦在门外,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姜移下了车,整了整衣服,才幽幽地说:“你适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致刚想劝他大敌当前,不要窝里反,尽量憋着,就听他说:“我想点头,但动不了。”

    陈致说:“原来你想下车?早说呀,来来来,你先走。”

    姜移一甩衣袍,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走至门前,正要说话,就听门房激动地说:“道长可是收了请柬?”

    姜移还没明白情况,陈致已经抢先回答:“是,当然是。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门房说:“请出示请柬。”

    陈致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师父忘了给我们。”

    门房将信将疑,让他们稍等,立刻进去禀告。

    姜移回头看陈致:“什么请柬?”

    “天知道,混进去再说。”

    “……陛下反应敏捷,叫我自愧不如。怪不得能在天师过得如鱼得水。”

    “好说好说。”

    “陛下想不想过得更如鱼得水些?”姜移笑得十分友善。

    “不想。”陈致回得十分干脆。

    姜移的笑容微垮:“陛下不用回答得这么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一个朋友多几条门路,总是好的。”

    “言之有理。”陈致虚心求教,“定身术不教,请教姜道长,门路在哪里?”

    姜移干脆地回答:“没有。”

    门房出来请他们时,两人相距分站在两头狮子边,一个望天,一个望地。

    陈致当假皇帝这么久,见过的府邸不知凡几,与年府一比,皆有所失。杨府霸气雄伟,失之积累;阴山公华贵豪奢,失之端庄;廖府书香世代,失之气派。年家底蕴,可见一斑。无怪乎,杨仲举如日中天时,也要对他们礼让三分。

    两人被引到偏厅,接待的是个管事嬷嬷。

    她招呼两人坐下:“不知道长从何处来?”

    姜移说:“从众生向往之处来。”

    陈致:“……”虽然这么形容皇宫好像没错,但是……青楼也可以对号入座吧。

    嬷嬷皱了皱眉,又问:“那道长为何来此?”

    姜移说:“奉天……”

    陈致轻声地说了个“定”,一把握住姜移捋胡子的手,硬生生地按回他的腿上,对目光怪异的嬷嬷笑笑道:“奉天之命,为众生渡苦厄而来。”

    嬷嬷说:“老妇人学识浅薄,请明示。”

    陈致说:“贵府不是送了请柬给我师父吗?”

    嬷嬷说:“事由的确在请柬上道明,只是老妇人记性不好,请贵客提醒一二。”

    陈致只好赌一把,说:“是为了年公子的怪病。”

    嬷嬷面上老皮微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道长稍等,我去回禀主母,再做定夺。”

    陈致感觉要糟,一边拿出装晦气的乾坤袋藏在袖中,一边解除姜移的定身术。

    姜移气得都有点哆嗦,但理智还是有的,拦住了嬷嬷,道:“我乃崔天师座下姜移,奉命陪同皇帝陛下前来探视年公子。不用怀疑,这位就是皇帝陛下。”

    陈致:“……”哪儿看出人家就怀疑了?

    嬷嬷梦游似的告退,没多久,年家就派了个略施粉黛的美妇人带着一群小年轻跑来围观——拜见陈致。见礼之后,陈致说:“天师听说年公子中毒,十分关心,特地让我带姜道长过来看看。”

    美妇人十动然拒。她说:“犬子症状较轻,就不劳烦姜道长了,倒是隔壁的张大人、吕大人状况不大好,烦劳陛下带姜道长过去看看。”

    “夫人哪里的话,我和年公子可是月下无人、窃窃私语的交情!没病也要找病看,何况有病,那是不看也得看。”

    年母这招祸水东引在陈致的坚持下,哗啦啦地流了回来。陈致的想法十分简单,不管年无瑕的月下之约是虚情还是假意,至少释放了善意。除阴山公之外,就属他有拉拢的分量和可能。

    年母没办法,陈致占了君臣名分,崔嫣占了京城势力,两人联手,说理没理,动手没力,就是年家也不敢硬碰。

    年母虽然同意了,却磨蹭得很。一会儿请两人吃茶吃点心,一会儿说年无瑕未醒,一会儿……

    陈致对同来的黑甲兵说:“回去告诉天师,年夫人盛情难却,我和姜道长就在这里住下了。”

    “陛下。”年母强撑起笑容,“算算时间,无瑕也差不多该醒了。”

    陈致端起点心,意犹未尽:“无妨,给我留着。探病回来再吃。”

    年母莫名地怀念起杨仲举来。

    年无瑕的院落外,绿竹成荫,院落内,梅花成片,犹如一座世外桃源。进了屋,更有兰香阵阵,正是那日他扶住自己时闻到的香气。

    丫鬟落步无声,四个接过外衣;四个托盆,服侍他们净手;两个举帘;两个搬凳……好在训练有素,进进出出十几个人,竟也不嫌拥挤。

    年无瑕靠坐在床上,形容憔悴,虚弱地拱手:“恕微臣不能起身相迎。虽与陛下仅有数面之缘,但每一次见面,都令微臣激动万分……”

    陈致头昏脑涨地听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不必多礼。”

    “陛下能亲临年府,微臣实在是激动万分……”又是一番喋喋不休的吹捧。

    陈致再度打断:“好说好说。”

    “陛下不知,那日微臣见陛下割肉喂虎,心痛以极!若非阴山公在前,微臣不敢掠美,必不让陛下受此大难,如今看到陛下伤势无碍,微臣激动万分……”叽里咕噜地检讨自己。

    陈致被他“激动”得万分听不下去:“咳咳!这位是姜移道长,精通医理和丹药之术,你先让他看看。”

    年无瑕婉拒道:“陛下有难而臣不能相助,心中委实惶恐不安。如今,君臣同难,正合我意。”

    “要我下道圣旨吗?”陈致问。

    年无瑕微微皱了皱眉,对这么强势的陈致有些不习惯:“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姜移搭脉、看相,又要求年无瑕吐点口水给他尝尝。

    这么奇葩的要求,年无瑕和年母当然义正词严地拒绝。

    陈致问:“要我下道圣旨让你们亲亲吗?”

    ……

    年无瑕憋屈地吐了口口水在碗里,看着姜移“猥琐”地伸出手指沾了一下,现在鼻下闻闻,然后放到舌尖舔了下,脸色颇为不好看。

    姜移说:“果然是‘一日虚’。”

    年无瑕脸色大变。

    陈致看得十分痛快,亲切地问:“何谓‘一日虚’?可有诊治之法?”

    姜移似笑非笑:“是大补之药。服用之后,虚弱一日,却抵得上百日养身。”

    这个结果,陈致早有所料。

    阴山公都知道戴宝贝赴宴,底蕴深厚如年家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加上年母推推搡搡、磨磨蹭蹭的态度,年无瑕十有八九没有中招。之所以“卧病在床”,一是不脱离群体,与同僚“有难同当”,二是向崔嫣施压,三是退居幕后,以免引火烧身。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慌了手脚,才出此下策,更没想到被姜移看穿。

    年无瑕大惊:“怎会如此?这,这崔天师到底给我们吃了什么?”

    陈致冷眼看他做戏,顺水推舟道:“崔天师一番好意,你要领情啊。”

    年无瑕面如吃翔,半天才说:“是,多谢陛下教诲。”

    陈致说:“无瑕待我忠心耿耿,不会看不出西南王狼子野心。明日进宫,与天师一道商议退敌之策吧。”

    年无瑕这下是真的虚弱了:“陛下,微臣只是区区的五品官,不宜……”

    “无瑕那日的雄心壮志呢?”陈致微笑着威胁道,“如此缩头缩尾,可不像与我月下定谋的那位忠义之臣啊。”

    打死年无瑕都想不到陈致会对崔嫣死心塌地,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落了把柄在他手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实在挤不出笑来,干巴巴地说:“微臣遵命。”

    收拾了年无瑕,陈致神清气爽地出年府,刚上了马车,就看到一辆马车停下,年父率先下车,转身摆出恭请的姿势。

    陈致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见他如此毕恭毕敬的模样,别说自己,就是杨仲举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不由好奇地唤住了车夫,掀帘偷瞄那车里究竟还藏了谁。

    须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下,站位恰好背对陈致,看不清楚,但这个背影……眼熟得可怕。

    感觉到那人要转身,陈致手一抖,帘子便落下来,挡住了彼此的视野。

    耳畔嗡嗡作鸣,头昏脑涨,无数个画面掠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漫天黄沙中——一个男人被拥簇在千军万马间,挥斥八极,当他抬眼,那冷酷、凶残的目光犹如一头预备过冬的狼王,所望之处,皆为囊中物。

    “陛下!”

    姜移一声吼,将陈致从回忆中震了出来。

    陈致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定”,下意识地将姜移踹了出去。

    直到外面乱成一团,他才回过神来。

    后半段的回宫路,很安静。

    入了宫,临下车,鼻青脸肿、沉默不语的姜移突然跳起,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抹布,飞快地塞进陈致的嘴里,然后一阵拳打脚踢。

    陈致心中有愧,默默地挨了几下,见他打个没完也火了,反身去抓对方的手。

    姜移不从,两人在马车里厮打开来。

    打着打着,陈致的乾坤袋从袖子里掉落出来,被姜移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他忙伸手去抢,两人抓扯间,袋子开了……

    陈致瞳孔微缩,双臂生出一股神力,抓着姜移的腰带,将人提起,重重地砸在乾坤袋的上方,然后自己扑上去,死死地压住!

    崔嫣大老远地看着马车剧烈晃动,走近了,还能听到两人激烈的喘息声和闷哼声,到马车边,正要开口,马车猛烈震动后,骤然静止了。

    仿佛疾风骤雨后的平静。

    黑甲兵见崔嫣面色黑沉,吓得跪倒在地。

    崔嫣等了会儿,见里面始终不出来,一边将车帘扯下来——

    趴在姜移身上的陈致、趴在陈致身|下的姜移,同时抬起头来。

    两人面红耳赤、发丝交缠、衣服凌乱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崔嫣微笑道:“两人相处甚欢啊。”

    陈致觉得过了这么久,晦气应该都被姜移吸走了,慢条斯理地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端庄地下车……扑了狗吃屎。

    ……

    陈致幽怨地抬头看崔嫣。

    刚才,他明明有机会扶住自己的,但是,他退开了,退、开、了!

    陈致飞快地起身,整了整衣服,愤怒还要保持微笑:“天师真是身手矫健。”

    崔嫣皮笑肉不笑:“陛下今日之行收获颇丰啊。”

    “不知是为了谁!”这么一摔,陈致的精神气倒是摔回来了,利落地站起身,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崔嫣微微欠身,握住他的手腕:“是我失礼了。”

    毕竟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被他这么抓着,陈致的心定了许多,开始盘算自己吸进了多少晦气。

    崔嫣拉着他回宫,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姜移从马车上跌下来。陈致干咳一声,继续往前,又是一声,再走……

    “哎哟哟……哎哟……啊!怎么回事!”

    陈致边走边想:自己应该没吸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