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将人扶正:“张兄站稳了。”
他的音色清澈悦耳,压低时,颇有箫韵,落在张权的耳中,整个身体都酥酥麻麻得起鸡皮疙瘩。他故意托住崔嫣的手肘,热切道:“多谢崔兄扶持。”
高德来看不过去,伸手拉了一把拽着崔嫣不肯松手的张权,大笑道:“难得两位一见如故,来来来,坐下再谈!”
崔嫣看向陈致。虽然张权“投怀送抱”时,陈致退后得颇不着痕迹,但拉开的距离摆在这里。这等撇清关系的样子,令崔嫣暗生不悦。然而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虚扶了陈致一把:“陛下请。”
“陛下”二字吐音清晰,高德来和张权都没有错过。
高德来望着陈致皱眉,故作不解道:“这位小兄弟好面生,不知是哪里的英雄?”
崔嫣说:“这位便是江山之主,皇帝陛下。”
“江山之主”用在此处,可说是意味深长。
各路义军头子刚揭竿时,也许的确是为了反对压迫,可发展到高德来、张权和崔嫣这般的规模,还说是为了反而反,怕是蠢人都不信的。
地盘已经打下了,吐出来是没有的,陈朝皇帝在位一日,都是提醒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高德来和张权这次约谈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与崔嫣的兵力相当,谁都没法一口气吞掉对方,且江山未定,局势为明,同为义军搞窝里反,无疑是自绝生路。所以,他们想“推翻昏君、拥立新皇”,再从新皇手里分得天下。按他们原先的想法,崔嫣已然占据京城,改朝换代顺理成章,高德来和张权借机将他拱上位去,一来为陈朝反扑势力立了块靶子,二来也让崔嫣欠下一份人情。
偏偏,崔嫣不但没有谋朝篡位,还与陈朝皇帝把臂言欢,仿佛造反的那个人不是他……
是崔嫣给陈应恪吃了迷魂药,还是陈应恪给崔嫣施了迷魂计?
两人惊疑不定中,陈致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高德来老谋深算,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崔老弟好手段!高某原本还担心老弟独占京城,力有未逮,特特赶来助拳。如今来看,皇帝都对你言听计从,陈朝江山已是囊中物了啊。”
崔嫣笑了笑,侧头看陈致:“陛下对我言听计从了么?”
陈致正因桌上只有三个酒杯、三双筷子、一盘花生,十分乏善可陈,而觉得意兴阑珊,闻言回神道:“天师说得对,我自然言听计从,若说得不对,我一定劝谏无用后,再言听计从。”
张权看他与崔嫣如此亲密,心中酸水直冒:“陛下这手溜须拍马的工夫真是难得一见,怪不得能够在杨老贼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这话是极难听的了。
高德来饶有兴致地看向崔嫣的反应。
崔嫣还记恨着陈致刚才的“退避三舍”,故意装聋作哑。
张权见状,越发得意:“陛下为何不语,莫非草民说错了?”
陈致叹气道:“张壮士所言不假。如非为了黎民百姓,我何必与杨仲举虚与委蛇到如今?早就与他同归于尽了。好在一片苦心没有白费,终于等到了诸位清君侧的义军。”
张权和高德来目瞪口呆。
这哪是皇帝的画风,分明是戏子嘛!一点也不要脸!
两人认定陈致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巧言哄骗了崔嫣,对他们的评价皆低了一个档次。高德来趁机劝说崔嫣自立。
“成王败寇。崔老弟离王者一步之遥,何不干脆坐实了名分?有我与张老弟助你,何愁天下不稳?”
崔嫣叹气道:“两位哥哥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怎好推辞?只是……”
高德来知道他支支吾吾,准没好事,可“知心好哥哥”的人设刚建立起来,不能崩得这么快,只好硬着头皮说:“崔老弟有何为难,但说无妨。”
崔嫣说:“据我所知,西南王得了江南世家的资助,纠集了二十万大军上路,准备进京护驾。”
陈致:“……”努力回想西南王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人。
高德来说:“崔老弟手下兵强马壮,何必惧他?”
崔嫣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为了攻克京城,崔某手下死伤无数,余下人马安插在京城各处,稳定治安,已抽调不出一兵一卒了。”
美人烦恼叹息,实在令人心碎。
张权的心虽然碎了,但看到旁边碍眼的陈致,又拼合了一半:“西南王是皇帝的叔叔。他既然对你言听计从,何不让他出面,劝自己的叔叔退兵?”
陈致夸张地叹息:“可惜,西南王待我之心,不及我对天师的万万万万万万分之一啊!”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见崔嫣微笑,张权胸口发闷,仰头就喝尽了杯中酒。
高德来心中盘算。
西南王的二十万大军,铁定有水分,至多十几万,加上临时征召的新兵蛋子,能战斗的满打满算十万不到——也不可小觑了。如崔嫣战败,他与张权如鼎失一足,顾此失彼,也会陷入危境,所以这场仗就算崔嫣不说,他和张权也不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高德来便豪气地开口:“崔老弟哪里的话!我们三兄弟从来一条心,西南王打你,便是打我们。你放心,哥哥我这里还有五万人马,人数不多,却个个骁勇善战!准叫那西南王后悔来这一遭!”
张权立马表态:“我有八万!”
高德来暗道傻子。张权的兵马还不如他呢,竟然把八万的家底全掏出来了。
崔嫣感动地举杯道:“崔某何其有幸,得遇两位哥哥。”
……
何其有幸,得遇郎君。
张权将话换做令自己欢喜的,几乎醉死在那绝美的笑容里了。
大体方针定了,接下来就是驻地、辎重等细节。
崔嫣与高德来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吃亏,讲到士兵点起了火炬,才算议定。
高德来与张权的大军就驻扎在京城外,但崔嫣要负责两支大军的所有开支。
商议完毕,崔嫣带着陈致要走,张权不让。张权醉醺醺地说:“崔老弟不许走!我看谁敢把崔老弟带走!都给我坐下!”
余人:“……”到底是谁把他灌醉的?
陈致和高德来看来看去,看向崔嫣。
崔嫣:“?”
陈致心中感慨——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陈致:“?”他的心声怎么和高德来的声音这么像?
回头看高德来再笑,那句话的确出自他口,只是与陈致不谋而合了。
崔嫣微笑道:“可见张兄对我们的计划实在满意得很。”
高德来但笑不语。
两人劝说张权半天,张权死巴着崔嫣不放手。
陈致都看出崔嫣不耐烦了,张权仍不识趣,偏偏人疯话不疯,嘴里颠来倒去地说:
“我要效仿刘关张三结义,与崔老弟秉烛夜谈!”
“崔老弟,崔弟弟,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我们义结金兰,崔老弟!我们不能同年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就是,高德来好似他们的假兄弟。
陈致觉得张权还是很清醒的。毕竟高德来年纪放在这里,要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对崔嫣和张权来说,都是折寿。
张权的胡闹给了高德来灵感,他突然说:“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结拜为异姓兄弟。”
陈致在旁边看得暗暗摇头。
要是崔嫣按照天道走,这两个都是他的手下,哪来这么多事。话说,张权会投靠崔嫣,是不是看脸?
看戏的陈致除外,其他三人都对剧本十分投入。
崔嫣当场就同意了。
于是张权黑灯瞎火地就准备拉着另外两个人拜堂……
高德来大概觉得月黑风高,实在不是干好事的气氛,坚持推到了第二天。刚才还说什么都不肯放崔嫣走的张权突然就仰面躺倒,呼呼大睡了。
崔嫣趁机带着陈致溜之大吉。
作为旁观者,陈致觉得这场相亲宴的结果还是很可喜可贺的——不但有情人终成兄弟,还初步确定了崔嫣的王者地位。接下来,就剩把妖丹掏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崔嫣几次看陈致,都是眉眼带笑,不由好奇地问道:“你高兴?”
陈致反问:“你不高兴?”
崔嫣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陈致点头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崔嫣笑道:“我的一举一动竟能牵动你的心绪吗?”
陈致说:“当然。”每回的暴躁、愤怒、忧愁、郁闷都与你有关,这还不叫牵动心绪吗?
崔嫣身体向他靠了靠,低声问:“哦,那我若又要吸收龙气呢?”
陈致回想自己嘴巴比吸到变形的那一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还没说话,崔嫣的脸就冷下来了。他结巴道:“两个男人……若是有其他的吸收方法就好了。”
崔嫣说:“开胸剖腹也可以?”
陈致说:“为天师而死,我死而无憾。”求速度恁死!
崔嫣半晌未言,等龙撵驶入皇宫,才幽幽地说:“愿意为我而死,却不愿意被我亲吻吗?”
“亲吻”两字,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得陈致整片头皮都麻了。
他自认为也算放荡不羁了,可比崔嫣来,简直一名良家男。
他不装死,崔嫣也没追着要求诈尸,两人一路沉默回寝宫。
一夜无话。
陈致一大早没见到人,刚用过黑甲兵送来的早膳,就被龙撵请出了皇宫。至南门大街,车稍稍放慢速度,一人掀帘跃入,带来一身寒气。
不仅是车外的寒气,还有对方挂着脸的寒气。
陈致暗道:这回总该是寒龙龙气的锅了吧。
沉默了会儿,崔嫣挑起话头:“让你出来就出来,不怕被人卖了吗?”
陈致咕哝:“又不值钱。”
“一身细皮嫩肉下锅,总能炸出点儿油水……”崔嫣的话猛然一顿,依稀觉得这话好似夹缠着什么情景,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
陈致无奈道:“搜刮了那么粮食,总不缺这一口肉吧。”自己都快赶上人参果了。
崔嫣说:“就京城这点家底,耗得住几天十三万大军的辎重?”
陈致闻言也认真起来。
的确,十三万张嘴不是个小数目,想得再坏些,这十三万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等西南王打进来,再屁股一扭坑他们一把,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了!
他把想法一说,崔嫣冷笑道:“倒打一耙?也要他们有这个胆量才行。”
陈致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说。
龙撵依旧驶到城外。
张权与高德来已在等候。结拜的桌案、香炉、贡品一应俱全,陈致见案上放着一尊神像,觉得有些眼熟,便问供奉的是谁。
崔嫣虽然被称为“天师”,本身却很少接触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是不解。
张权借机搭讪道:“这乃天师之祖,毕虚。”
……
陈致觉得自己可能中了邪,不然怎么觉得这个“毕虚”有些像没有黑眼圈的皆无呢?
张权选他,自然是为了崔嫣这位“天师”,见他不为所动,有些失落,想走开又舍不得,便绕着崔嫣转圈。
高德来看不下去,过来提醒他们吉时将至。
崔嫣道:“且等等。结拜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请家人在场见证。”
高德来和张权都知道他是太守之子,暗道:传言崔嫣为投效义军,与父亲翻脸,莫非有假?自己与他结成兄弟,岂非要认那太守为父?这与认贼作父有甚区别?
两人顿时不太自在。
正尴尬,一架马车缓缓驶近。
须臾,一辆精致的轮椅被人从架起坡板的车厢上推下来。轮椅上端坐的少女娇媚如海棠,柔弱如白莲,容貌与崔嫣有七成相似,当下令张权眼睛一亮。
崔姣?
陈致愣了愣。他一直以为,以崔姣作死的作风、崔嫣记仇的个性,她已经被暗戳戳地弄死了。
亡国之君(九)
0.01秒记住本站域名 [5200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