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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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太和门破,逆贼近矣!臣先走一步,为陛下开路!”

    紧接着一声巨响,把持朝纲多年的老太尉杨仲举撞柱而亡。

    兔死狐悲,阶下众人伏地齐哭、抖如筛糠。

    若是往常,陈致定会装模作样地哀叹“国之柱石弃我而去,如断肝肠”之类连自己都不信的酸话,调节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但陈朝倾覆在即,自己这个假君主也将功德圆满,也就懒得加戏了。

    反正哭不哭,陈家皇朝的落幕都是既定的事实,无需多久,天道命定的新帝就会破门而入,踏着自己的尸体开创新的皇朝。

    死亡,是注定的结局;死法,还是道选择题。

    顶替陈朝末帝身份多年,该怂的都怂了,在最后时刻,小透明也该崛起,为史官留点谈资。

    陈致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玺,将准备了一夜的遗言默背了一遍。

    背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殿门被两个力士猛地撞开。

    近百个黑甲军士冲进来,将半个大殿团团围住,沾血的矛尖直指龙椅。半个时辰前战死的禁卫军统领肉串似的挂在铁矛上,一路送入殿中央。

    血腥气弥漫。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

    握铁矛的手一松,悬挂的尸体轰然倒地,刺穿尸体的长矛竖起,立在陈致面前。

    观众就绪,该登场了。

    陈致深吸一口气,从龙座上站起。瘦弱的肩膀,正好与龙椅雕刻的两只龙首齐平,远远地看,头顶冕旒,肩扛双龙,威风赫赫、不可一世。

    黑甲兵没见过皇帝,众臣没见过这样的皇帝,都被震住。

    “朕即位以来……”

    殿门口,逆光的高大身影跨过门槛,恰好听到这一句,不由讥笑。皇帝果然是世间最虚伪之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硬给自己脸上贴金。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嘲笑变成了笑话。

    “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致江山祸乱起,百姓愁苦生。”陈致不管阶下群臣什么表情,一脸的悔恨交加,“时至今日,大错已铸,愧悔无用,唯归政于仁士,还天下安宁。皇天在上,九泉在下,今日所言,字字肺腑,往昔厥咎,皆为我故,后有惩戒,甘领无吝。”

    余人,鸦雀无声。

    “嗤。”

    不屑的讥笑打破一殿沉静,高大的身影从黑甲兵的身后走出,窄袍广袖,一派风流。

    据黄圭所示,新帝因面如好女,被父亲取名为嫣,长大自立门户后才改为彦。陈致原本十分唾弃其父轻佻的行为,见了真人后,继续唾弃崔父轻佻之余,不得不承认其审美正常。

    这容貌是汲取了多少山川秀色,才得俊美如斯?

    惜以面相看,容色稀有,心性之狠辣亦稀有。

    没想到天道命定的新帝是这样的人物。果然是乱世出枭雄么?

    陈致略作感慨,便欲赴死。

    撞柱这一招被杨仲举抢了先,自己再做就是效仿。万一后书写“陈朝太尉触柱亡,陈朝末帝追随之”,未免太丢陈朝皇帝的脸。虽是西贝货,也要有始有终,全了陈朝最后的体面。

    陈致将玉玺抛向崔彦,自己大跨步地奔向陈尸的禁卫军统领,准备拔矛自戕。至半路,藏在胸前的黄圭突然发烫。黄圭是他的任务指导手册,每次亮起,必有重要指示。

    只是……这个时候?!

    跑到最后一级台阶的陈致刹住脚步。面对黑甲兵的警惕,众臣的错愕,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又跑了回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崔彦打开层层包裹的布帛,取出玉玺:“陛下真是慷慨。”

    陈致一脸沧桑:“愿你以我为鉴,勿蹈覆辙。如此,我百死无憾。”说着,侧过身,暗戳戳地拿出黄圭,瞄了一眼。

    黄圭显现文字:崔嫣入妖道,新朝国运现崩溃之相,速究缘由,挽回之。

    陈致:“……”

    入妖道?

    国运出现崩溃之相?!

    他脑子转不过弯来。

    崔嫣已经杀进皇宫,就差干掉自己后登基——怎么看都是要完成任务了吧。

    但黄圭这么说,必然有它的原因。

    陈致内心十分强大,短短一瞬间已经完成了从惊诧、疑惑到镇定的转变,思考起下一步的规划路线:速究缘由的话,潜伏在崔嫣身边最快吧?但是……

    崔嫣将玉玺丢给亲信,顺手拔出黑甲兵腰际长剑,拾阶而上,冷笑道:“那便去死吧。”

    陈致刚想说“等等”,对方已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陈致脑海闪过无数个“闪?不闪?”终究考虑到陈朝末帝的“无能”人设,呆立于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入肉,寸寸推进。

    陈致飞升前受过的酷刑难以计数,飞升后又修成大功德圆满金身,万邪不侵,这点疼痛不在话下。面作痛苦状,内心却盘算着下步如何走。

    随着黄圭最新指示下达,一切都乱了套,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陈致脑子飞快地旋转:既然末帝“崩殂”,只能再寻身份接近他了。

    想到到手的“成功”飞了,他看向崔嫣的目光不由露出几分哀怨。

    崔嫣对他的坏心情很是享用。

    他拔出染血的长剑丢于一边,五指按着那淌血的伤口缓缓一抓!

    ……

    一抓!

    一抓!

    又是一抓!

    崔嫣:“!”

    陈致:“?”

    崔嫣勃然变色:“你是何人?”

    ……我不是人。

    陈致暗暗心惊:难道他的身份被发现了?这年头妖怪这么厉害,刚才虚空一抓,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把柄。怪不得崔嫣皇帝不做做妖怪。

    算了,局面都乱成了这样,自己还是先死一死,查明国运崩坏的源头再做打算。

    想着,他不再留恋这身马甲,双眼一闭,决定“往生”。

    崔嫣见他闭目,心中冷笑: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他手掌一抚,陈致感到腹部妖气萦绕,意图修复伤口。但他是大功德圆满金身,划重点——万邪不侵,这点妖气伤不了他,也没什么作用。

    陈致不知他搞什么鬼,犹豫了下,默默地复原了。

    崔嫣低头看着那块恢复的小肚皮。

    他的目光太灼热,逼得陈致也忍不住一起赏鉴。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块染血的小肚皮。

    崔嫣幽幽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肚皮有什么好看的……陈致猛然想起自己无能皇帝的人设,见到这等起死回生的法术,必然要——眼睛陡然睁大,一脸惊悚,嘴唇快速地颤抖两下,眼白一翻,眼见着要昏过去,就听崔嫣冷冷地说:“闭嘴,坐下。”

    陈致“颤巍巍”地坐了。

    崔嫣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陈朝旧臣。

    那一团团蜷起的身躯无限收拢,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

    “谁人官职最高?”崔嫣问。

    大殿无声。

    崔嫣看向亲信,立刻有黑甲兵出列,将跪在最前的胖老头拎起。胖老头疾呼:“官位最高者,当属尚书令廖志远大人!”

    被点名的老头不等黑甲兵动手,就附身道:“官位最高者是畏罪自戕的太尉杨仲举!”

    崔嫣说:“你们一定认识皇帝了。”

    两人浑身一抖。

    廖志远一双眼珠子乱转:“在其位,谋其政,日夜所想,皆为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偶有不及之处……”

    黑甲兵将废话啰嗦的他一刀捅死。

    崔嫣走到浑身发颤的胖老头面前。

    胖老头猛然叫道:“认,认识。”音色尖锐刺耳。

    崔嫣眉头微皱:“那殿上是谁?”

    胖老头崩溃哭泣:“就是陛下……就是皇帝,就是陈朝皇帝!”突地大小失禁,臭不可闻。

    陈致见黑甲兵扭头,眼睛一跳,正想开口,那胖老头已将自己生生吓死。

    黑甲兵拖着两具尸体离开,腥气和臭气却盘桓不去。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到底是少数。其他臣子生怕轮到自己,越发不敢动。

    崔嫣问:“坐在龙椅上的,到底是谁?”

    无人作答。

    黑甲兵拖出一个人。

    那人边哭边喊:“是陈朝的昏君,陈应恪。求大人饶命,饶命!”

    崔嫣示意,黑甲兵杀之,又拖下一个人。

    那人狂骂:“披着人皮的陈狗!昏庸无道、祸国殃民、不分是非、不辨忠奸……”一通骂完,被一刀结果。

    余臣个个面无人色。

    陈致主动说:“你要问什么问我便是。”

    崔嫣头也不回:“你会说实话吗?”

    陈致说:“君无戏言。”反正他不是君。

    崔嫣仿若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是君吗?”

    陈致哑然。

    他不是。

    陈应恪,小名阿痴,是先帝幼子。

    先帝驾崩后,杨仲举弄死了天资聪慧和不服管教的皇子,辅佐自小背负“不堪造就”之名的陈应恪上位,开始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之路。

    按天道轨迹,接下来便是杨仲举手握大权,率门下恶犬倒行逆施、欺压忠良,逼得天下民怨沸腾,义军四起。在陈应恪登基的十年后,太原太守之子崔嫣不忍见百姓受苦,毅然与为虎作伥的父亲决裂,改名为彦,投效义军,花了五年时间就攻入皇城,一举颠覆陈朝政权,开创新朝盛世。

    但命运也有纰漏:陈应恪终究没熬到义军攻城,在八岁那年的冬天,就因为宫人的疏忽被活活冻死了。

    陈应恪若死,皇位空悬,杨仲举拿不出服众的继任人选,天下提前大乱,天道轨迹就会出现偏差。

    守护天道国运的“黄天衙”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派下仙人冒充陈应恪走完他的人生。

    陈致便是那个仙人。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反正都干了冒名顶替的勾当,也就没什么“诚实守信”。

    陈致面不改色地承认:“在你攻城之前,的确是。”

    看众臣吓得魂飞魄散也没改口,崔嫣知道继续下去也得不到真相,便让黑甲兵住手。他对陈致说:“那就让我瞧瞧,你是如何为君的。”

    陈致:“……”

    这可难倒他了。

    因为他为君的十年一直都是——吃喝拉撒睡。

    陈致被单独带走。

    看旧臣们一个个如丧考妣,他心中平静。

    能在杨仲举手下混到今天,多少沾了些不光彩的事。黄天衙主国运,苍天衙管报应。他们今日受的苦、遭的罪,甚至死的缘由,都会记录在苍天衙,消些孽债,于下辈子有益,也算是福利。

    当人的时候,他只看到一辈子,生生死死,人生大事;成了神仙,看的是天道轮回,生生世世,不过是欠欠还还。

    角度不同,想法也就不同了。

    他的淡定,源自于仙人的自信——怎么折腾都死不了。落在旁人眼里,这位末帝犹如陈朝最后的脊梁,在最后关头体现出宁折不弯的硬气。一路上,处处注目礼。

    拾阶而上,跨过门槛,回到乾清宫。

    物是人非。

    宫人在攻城之前就被遣散,若非杨仲举突然将大臣召进宫来,此时活着面对义军的,就剩下陈致一个。

    回想杨仲举的遗言,陈致叹息:这人真是不论生死,都是祸害一枚。好在陈应恪走得早,杨仲举老胳膊老腿儿的,估计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