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活营地一处茅舍的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半躺在那儿。他身后靠着一颗树,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视着在他周围行走的人们。这段时日里分散在各地的乞活军将士陆续找到了这处零时大营,这些人若有在逃亡过程中结识的新伙伴,便也一同来到了这里,所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那汉子正含着一颗野草,目视前方,忽然神色一动,远远地瞧见庞德走了过来,于是将野草一口吐到了路边,悄然爬起迎了过去,及至近前抱拳施礼。庞德乍一见到他,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情知这几日最为牵挂的那件事终于有了回应,当下也不回礼,目光扫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无人,便示意那汉子跟着自己。
二人来到庞德时常与焦涛谈话的那处密林,庞德迫不及待地问道:“乌丸纳可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立即回道:“回少主,事情很顺利,老主人前往王庭前,留下我部一千多人马,都是族中精锐,对付几个蒙头乱闯的乞活毛贼自然不在话下,他们一出树林就中了我们的埋伏,现在人已经被控制住了,要杀要剐只等少主一句话!”庞德听罢如同卸下了千斤巨石,心情瞬间放松下来,欣慰道:“蒙大鲜卑山神庇佑,总算不枉我一番苦心,你听好了,为首那两个人务必给我看好,他们知道太多关于乞活军的机密,日后若要掌控乞活军,他们必有大用,轻易杀不得。其余人等全部除掉,一个也不能留!这件事办妥后,找两个与那为首二人身形相仿的尸体,将其用火焚烧,再把尸体与大队人马一同带来这里,我自有安排,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那人回答干脆有力。庞德心知乌丸纳可儿是父亲身边最信任的扈从,这次父汗能够将他也派来协助自己,证明父汗对他即将去做的事怕是担忧至极,这让他的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交代完事情,一想到多年的夙愿即将达成,庞德如同喝了最烈的烈酒,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但是这股兴奋的劲头没过多久,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如此一番感情交杂,直到彻底平复下来后,才用低沉的声音问道:“父汗临行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乌丸纳可儿抚胸施礼道:“老主人说,此番回到王庭,他会尽力促使屈出部作为先锋迎战乞活军,望少主做好准备,痛击屈出博扈、屈出吉利父子。老主人临行前很挂念少主,吩咐少主凡事小心,如果事不可为,万勿勉强,自保为上。”庞德听罢郑重的点了点头,却不搭话,乌丸纳可儿见状接着说道:“老主人还说,他明白少主心中的仇恨是如何炽烈,这六年来他也像少主一样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复仇,但是作为父亲他更希望少主不要再继续弄险,能够回到部落,带领族人好好活下去。。。”“呵呵,活下去?心已死了,光是人活着有什么用?这六年来,复仇的欲望就像草原上的野火一般在我的胸膛里熊熊燃烧,恨意在我的血液中翻滚,活下去的意义,早已在那个烽火之夜,和我最爱的贺兰朵一同死去了。。。”
乌丸纳可儿听了庞德悲怆的话语,不知如何安慰,而庞德的记忆已经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伤心的夜晚:忘不了那摄人心魄的厮杀,和被族人鲜血染成了红色的河流;忘不了大战过后,女人的悲泣、孩子的哭嚎,以及被燃烧的营地映成赤红色的夜空;忘不了爱人临终时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露出那最后的微笑;更忘不了自己曾对大鲜卑山神许下的誓言:“不灭屈出,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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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好下次见面的联系方式,乌丸纳可儿择小路遁走,庞德在原地逗留好久才勉强让心情平复下来,控制好情绪再次走向营地,不过这回还没走到一半,便看到焦涛迎面向这边走了过来。
焦涛面容不善,脸色阴沉的仿佛能下雨一般,庞德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张口问道“少首领这是怎么了?”焦涛见庞德果然在此,停下脚步冷笑一声:“庞首领这是悠闲的很啊,真是让小侄好找。”焦涛出言无状,庞德倒也不恼,反而笑道:“少首领这样说实在是让卑职惶恐,卑职这几日为大首领分担军内事务,颇感力不从心,幸得少首领相助才轻松许多。少首领如此能干,假以时日,必能继承我北营基业,统帅我乞活将士,开创一代霸业。”庞德一边说着,一边引着焦涛往营地方向走去。
焦涛听到庞德的这番恭维,神色稍缓,不过却还是边走边在哪里生着闷气,庞德只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原委,笑道:“少首领这般着恼,可还是为了那渔阳城里的李婉儿?”一句话出口,如同火上浇油,焦涛立刻狠声骂道:“这个贱人!枉我先前对她百般讨好,她却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实在可恶!今日我去看她,本想着经过这几日她也该想明白了,怎知刚说了几句话而已,她却让我自重!?如此不识抬举!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嘴硬,还是我的手段更厉害!”庞德一听便知,这位二公子大概以为人家姑娘已经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这是摘桃子去了,可惜呀,桃子没摘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庞德正觉莞尔,忽然心思一转,计上心头,当下笑道:“少首领万勿如此,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只为区区一个李婉儿少首领便这样心神不定,传出去岂不让外人耻笑?”焦涛听罢怒火更甚,喝道:“耻笑我?!我看谁敢!”庞德忙道:“他们当然不敢当面指责少首领的不是,可是如今我乞活军毕竟是大首领做主,那些外人不敢在少首领面前胡言乱语,私下里却不断在大首领面前搬弄是非,长此以往,情形堪忧啊。如今您还是收敛着一些好,免得给那些外人可乘之机。”焦涛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愤恨起来,冷冷的问道:“庞叔叔口中的外人是。。。”庞德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图穷匕现,笑道:“如今这营地里,谁是外人,少首领应该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卑职呢。。。”焦涛沉默了,是呀,就算自己是这里的少首领又能怎样呢?那些外人,那些从大营来到这里的外人,他们一直鼓动着父亲南归,若是真的回到冀州,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辞传了出去,这北营还会是自己的吗?父亲在世还不打紧,可若等父亲百年之后呢?到那时,谁来继承这乞活北营,还能轮到自己决定吗?那个素未谋面的陈川是再择他人来接管?还是从一开始他就打着将我北营吞并的心思呢?焦涛心中越想越害怕,权利使他着迷,更让他为此患得患失。庞德嘴角一丝冷笑稍纵即逝,他早已看穿了焦涛的心思,以权利来作为突破口,真是屡试不爽,阴山那次不也是这样达到目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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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人性,应该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了,有一种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他人,似乎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哪怕这个人与其患难与共,哪怕这个人对其恩重如山。
渔阳百姓的营地里,三姑六婆七姨八婶将李婉儿主仆团团围住,她们或是得了好处,或是不甘忍受每日的困苦,不约而同的为焦涛承担起了说客的角色,面对着这些每日络绎不绝的聒噪,婉儿早已麻木了,犹自在茅屋内一个角落里给乞活军的将士们缝补着衣物,将眼前的一切都交与了忠心的婢女小蝶。
经过这几日的旁敲侧击,今日这帮说客已经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所说的话语便也更加直接。陈秦氏先前已经劝了好久,此刻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婉儿姑娘啊,我说了这么一大堆,你也得好好想想不是?要说女人这一生还能图个啥,许个有本事的男人,再生几个娃,有衣穿,有饭吃,在这乱世里就算是烧高香的了。人家少首领那可是乞活军的大人物啊,如今他看上了你,你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我是没有闺女,要不然这好事哪能轮得到你呢?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自己不要这运气也就罢了,还连着累大家和你一起喝西北风吗?”这时旁边另一个老婆子董李氏接嘴道:“是呀,是呀,婉儿姑娘,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在渔阳城里人们抬举你,那是因为你献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归根到底,你也就是个歌姬,轮身份比那叫花子也强不到哪去,人家不嫌弃你是你的造化,你咋还能不理人家了?依我说赶紧跟人家少首领陪个不是,找个吉日,老身做主把你们这对鸳鸯的婚事给办了,也好让咱渔阳城的百姓们都沾沾喜气。。。”
古时候歌姬的身份和现在的歌星完全是两码事,姬和奴是相同的,说不好听点那就是卖身给别人的奴隶,当然,在这些人中也有混得好坏之分,李婉儿作为渔阳城里有名的歌姬,便算得上是这群人里的佼佼者了,可归根到底还是属于贱籍,董李氏这话倒也没错,不过此时说出来却是损人的很,小蝶一听立刻不干了,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一般,左手叉着腰,右手摆茶壶状,指着董李氏鼻子就骂道:“我家小姐身份是贵是贱关你何事?谁家坟冢坏了风水,奔出你这么个丧门星乱给别人当祖宗?想主我家小姐和那浪荡公子的婚事,恐怕你今生没这个命!对了,我还差点忘了,你那闺女不是刚合十四岁么,怎么不赶紧把她打扮打扮给人家少首领送去?有那便宜岳母不当,却在这里惹人生厌?”小蝶几句话把董李氏骂的直翻白眼,等她刚想回骂,小丫头却不给她机会,转手一指陈秦氏,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还有你!你倒是没女儿,可在渔阳城里,那些浪荡成性的男人们谁不知道,你可是年过半百老佳人,卧榻席边风韵存。若是你去自荐枕席,想那少首领或许还真就收了你这老狐狸也未可知呀?”说罢,小蝶俏脸一寒:“原本念着同是渔阳落难之人,才许你们进这屋门,如今看来还不如不见,出去!都出去!要不然我赶人了!”说着拿她起一根立在门口的棍子作势要打。
婉儿几日下来便已明白了这些所谓登门做客之人的来意,所以不愿与她们交谈,兀自一边在那里缝着衣服一边思念着爱郎,用那小小的幸福灌溉着自己的心田。不过这边小蝶欲要赶人,那边窗外又响起一阵吵杂之声。二者终于将婉儿思绪打断,“是他回来了吗?”婉儿急切的抬眼向门外看去,心儿一阵激动。不一会儿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阿姐,随儿回来了!”说罢一个少年越门而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帮“娃娃兵”,李随刚一进来,见到屋内的阵势不由一愣,小蝶正愁自己势单力薄,难以招架这群泼妇,一见李随,大喜道:“随儿,快来帮我将她们轰出去!”
这几日李随听小蝶姐和自己说起这帮人是如何在自己阿姐面前聒噪,从内心里感到厌恶。小孩子崇拜英雄,阿姐心属刘鸿,李随从心眼里觉得欢喜,怎能容忍这帮嚼舌根的在自己面前把阿姐送出去?这时听到小蝶招呼他赶人,二话不说,自觉担当起了未来姐夫的护花使者,一挥手带着自己的小弟兄们就加入了战团。这群小孩子们下手没有轻重,再加上乞活军遗孤的身份,这些七姑八婆还真不敢招惹他们,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撵得鸡飞狗跳,四散而逃。
等人群都散了,李随汗津津的回到屋里,招呼着一众小伙伴们随意坐下,婉儿一边笑着,一边用手帕给李随擦着汗,随口道:“眼看就是男子汉了,怎么还这般莽撞。全是让你小蝶姐给带坏了!”话虽如此,婉儿却笑得十分的甜美,哪里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小蝶在一旁不服道:“怎么是我带坏的?分明是随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婉儿笑着瞪了她一眼道:“就你有理!”小蝶和李随都知道婉儿并非真的生气,相顾而视,“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婉儿见状也不禁被感染笑了起来。一家人沉浸在欢乐之中,笑声回荡在茅屋里久久不绝。。。
笑声暂歇,小蝶知道姐弟二人有事要谈,便带着李随的“娃娃兵”们出去玩耍,婉儿借机问道:“随儿,方才外面何事那么吵闹?”李随一听忙道:“午后时分,在谷外暗哨那边发现有人受了伤,欲入山求见我家大首领。方才那么吵闹,则是因为来人在说明来意后便昏了过去,大家伙只好把他先抬到营中疗伤,路人围观才惊扰了阿姐。”婉儿听罢芳心不由一黯,心道:原来不是他。。。强抑住心中的失望,继续问道:“还没有他的消息吗?”李随不善作伪,闻言摇了摇头道:“还,还没有”但随即又道:“阿姐不用担心,刘首领吉人自有天相,随儿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婉儿心知李随在安慰自己,勉强笑道:“随儿所言极是,我也相信他快回来了。”不过内心中却还是思念:“将军安在?一路是否平安?愿神灵庇佑,将军早日归来,婉儿。。。真的好想你。。。”
第五十章 复仇之恨 望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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